楔子 青江菜青醬義大利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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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不習慣去選擇什麼,我接受一切來到我身邊的人事物,盡自己的力量去處理,我並非沒有自己想追求的東西,我假裝沒有然後就錯過了。」
Wählen bleibt mir sehr fremd. Ich akzeptiere alles, was zu mir kommt. Obwohl ich mir vielleicht alle Mühe gebe, es zu erledigen, das soll aber nicht heißen, dass ich nie sehnlich wüsche. Es hat zwar keine Folge, weil ich vorgebe und dann verpasse was ich eigentlich will.
——陳雪〈蝴蝶的記號〉(Das Zeichen des Schmetterlings)
(1)
「呃。真的會搭嗎?」
「可以啊,哪有什麼問題。」
他從善如流地將我手中那袋青江菜放入購物車裡,步伐輕快地繼續往冷藏櫃移動,我連忙跟上他的腳步,亦步亦趨地看著他在起司區挑挑揀揀。
「敢吃長黴菌的起司嗎?」
我皺著眉看著他拿在我眼前揮舞的藍黴起司。表層鋪著的雪白偽裝得神似檸檬糖霜,切面上張牙舞爪的紋路看起來倒像是做壞了的壓花。
「⋯⋯可以不要嗎?」
聞言,他樂陶陶地笑瞇了眼,使得原本就不大的眼睛看起來又更小了。他將那塊色彩斑斕的小東西扔到青江菜上,心情極好地推著購物車,哼著小調似地唸著:「加蒜頭跟新鮮紅辣椒一起打碎,很好吃喔。」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問我呢?我扁扁嘴,接著又像隻跟屁蟲一樣尾隨在後。
貼身的淺色運動背心,深色運動短褲,印象中他的背影就該長這個樣子。
「當思想在大戰(WWI)中最困難的日子裡,為了渡過可怕的當下,冀望未來之時,人們試圖追尋一個更好的政治前景的時候,那麼除了民主的實現以外,再別無選擇可言。而當大戰走到哀傷的盡頭,多數的德國人民一致認為,民主共和是唯一可能的政治生活形式。這個理念的里程碑,就是威瑪憲法。
人們稱它為最自由的憲法,超過其他國民所能擁有的。而這也是真的,因為它事實上是屬於全世界的民主憲法。沒有任何一部憲法能給與人民一樣多的權利,也沒有在全部內容上,更符合樹立在威瑪憲法開頭的基本原則:『全部的權力,來自國民賦與』。
然而在歷史性意義的作為(威瑪憲法)後十年不久,世界上沒有一部憲法,人民對之如此陌生,也沒有一部憲法,大半國民對之如此冷淡,而且有更多數的人帶著憎惡和鄙視峙著。這顯示彷彿德國不再想要他們自己賦予的自由。」
——凱爾森(Hans Kelsen)《為民主辯護(Verteidigung der Demokratie)》
(2)
回想起來,我就是一直這麼追逐著他的背影。
但是他走得太快、太急,無論我怎麼拚命也追不上。這樣的距離有很多種層面,諸如外語能力、生命經歷、法學造詣、民主素養、身體強度、下廚手藝、嘴砲功力⋯⋯多不勝數,最後就是,那種把生命燃燒到極致,直像是在反諷著他曾經埋怨過的自己的名字。
「我從來就不名符其實,完全無法自行發光。」
讀到這行字的時候,我實在很想吐槽:你在我眼裡已經亮得我快瞎了。但我終究沒能說出口,只是揣想著他是懷抱著多大的苦痛才寫出這句話。他說他的光只是借來的幻影,說他的生命裡有許許多多盞點亮他無盡黑夜的燈,說我也是其中之一。
「跟妳在一起的時候,我真的很快樂。」
在過馬路的時候,我清楚記得手機的那端傳來了這樣的話語,但現在的我卻已經記不得他的聲音了。今天也是在過馬路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這件事,於是抬頭看著陰雨綿綿的天空,發現了街名叫作「弗蘭茨誠實街」,又讓我聯想到了他在信裡提到米蘭昆德拉筆下反覆出現的概念:Einmal ist keinmal。
「只能活一次的人類,有太多無以言喻的悔不當初和如果。這些假設語氣對我是沒有意義的,我只是盡我所能,以接近垂直的角度,逼迫自己成長。」
說出這種話的人,終究是證明了他的確是能自體發光,就像蠟燭一樣,最後將自己燒得一滴也不剩。
「但更有其他國民希望熄滅這一度散發著自由理念的燈火。自由的理念褪色後,昏暗的地平線上升起一顆新星,越是閃耀著血腥的光輝,人民的希望就越是充滿信心地擁促著─獨裁制。其標誌上同時存在著自兩個陣營對民主發動的戰爭,最左翼是日漸茁壯,掌握越來越多勞工階級的布爾什維克運動。最右翼是發展迅速,已經成為國內數一數二的政治組織的法西斯,或它在德國的名稱,國家社會主義,而且在今日聯合了國內大多數的中產階級。其作為兩方反民主運動的目的都顯而易見:無產階級專政伴隨所有經濟、文化政治的結果,獨裁制即緊隨在後;另一方也同樣地,涉及德國法西斯主義時,只有意識型態清晰可見,一種古怪且充滿自身矛盾的民族主義和社會主義的組合。真正應建構在其後的獨裁制,顯示為只有形式可見,實質上卻從未有過固定的內容作為綱領。此等獨裁的形式允諾地越是模擬兩可,其職守與伴隨而生應維護的利益也就越不清楚。哪一方會在這場鬥爭中獲得勝利,是近日還是將來我們不得而知。只知道不論勝利落在左翼或右翼,它的旗幟將在民主的墓地上升起。」
——凱爾森(Hans Kelsen)《為民主辯護(Verteidigung der Demokratie)》
(3)
真的好久沒有坐摩托車了,原來馳騁在風中的感覺是這樣,我都快忘記了。機車行進的速度飛快,但是很穩,沈穩一如他給人的感覺。
因為帽子太小完全塞不進眼鏡的關係,我是模模糊糊地透過安全帽上的擋風鏡看世界。風景糊成一片片朦朧的色彩,飛快投影在視網膜上,然後咕溜滑過,一張張接著播映下去。配樂是風幽幽的低嘯,帶著按耐不住的放肆與輕狂。
行進期間他時不時地拋幾句話過來,順著風從過窄的安全帽緣擠進我的耳蝸,其實常常是不清不楚的,所以我就歪著頭用力蛤回去。由於逆著風,於是得扯著菜市場叫賣般的嗓子,一點也不優雅,而且帽子還會喀喀喀很粗魯地往前撞過去,不曉得塞在裡頭的那顆腦袋會不會有空谷回音?
他向右側著臉說話的模樣,雖然近視又隔著滿佈灰塵的擋風玻璃,還是在虹膜上照映出很鮮明的輪廓。因為實在看不清楚,所以我努力伸長脖子向他的臉靠近,害得安全帽又撞了一下。
是個相當有趣的距離。瞇著眼,其實可以假性克服模糊的視覺。是透過層層阻撓,可以十分清楚地看見睫毛眨動的那種程度。
這也是我第一次發現,原來安全帽維持的是這樣的安全距離。
「此等政治團體的鬥爭作為實際社會角力的同時,也屬於學術上的論爭。現在比例上越來越多是討論政治意識形態的社會科學理論,過去十年間對於民主價值的判斷有著驚人的轉變。有能力發現如此國家形式優點的民主理論研究者在數量上也越來越少,就連致力於以客觀認知掌握其本質的研究者也一樣。在現今國家法和社會科學的領域裡視為自明之理的是,對於民主只有鄙視的辭彙,且認為其只屬於今日,卻直接或間接地將獨裁視為明日之星加以禮遇。而這股知識立場上的轉向連結著哲學陣營的易幟:遠離今日被貶為淺薄的經驗實證理性主義,其為民主在精神上的生存空間,而退回形上學深不見底的昏暗以及一種最容易滋生各種獨裁者形式沃土的非理性、含糊的文化氛圍之中。獨裁是今日四通八達的密碼。」
——凱爾森(Hans Kelsen)《為民主辯護(Verteidigung der Demokratie)》
(4)
「有段時間我憂鬱到無法看歷史書,因為一翻開來就想到這些人全死了,亞歷山大死了、克麗歐派卓也死了,整本書都發出屍臭和血腥的味道。」
某個窩在圖書館埋首寫論文的早晨,無意間翻到了許久前的魚雁往返,居然就這麼讀將起來,絲毫沒有自覺自己作為趕著畢業的研究生身份。噢不,其實我是有自覺的,因為想起了他在寫這些字的時候歲數和此時的我差不多大,整個悲從中來。
雖然我不能確定這樣翻湧而上的悲傷確切源自於哪裡。
最後一次用肉眼看見他的模樣,是隔著螢幕,隔著一整片大陸與海洋,隔著從黑夜漸層到白晝的時光。他看起來疲憊至極,一看就知道嚴重睡眠不足,隨時可能要倒地暴斃的樣子,但同時那雙眼眸裡卻綻放著我從未見過的光采。
那一瞬間我便明白,這就是他該有的模樣,他站的是他該屬於的地方。
「要不是妳在德國,我一定也把妳抓進立法院幫忙。」
我乾笑了兩聲。前兩天和家人視訊,媽媽才慶幸了老半天女兒人在海外,不會被捲入這些是非。殊不知有著突變憤青基因的女兒即使到了海外,還是冒著被列入黑名單的風險跑去全球連線聲援學運了。
是啊,那是還滿腔熱血的年紀。是我尚未接觸死亡陰影的年紀。
「為此,於今任何一個碩果僅存的人有兩件要務,保持頭腦清醒不被政治意識型態所惑,自行思索今日被汙衊的民主所蘊有的真正本質及價值,並公開地為其辯護,讓民主在徹底喪失之前,人民知道他們將失去什麼。民主之友在今日的地位就等同於重病患者身旁的醫生:治療仍在繼續,即便病患維持生命的可能性已經消逝。對民主的信念仍是今日每個民主主義者的義務,縱使每一個拯救它的嘗試都已變得希望渺茫。此外仍存在著對於民主的忠誠,以及對於一種理想的感激,都在在超越該理念之實現的墓地上。
顯示如此忠誠及感激之情最好的方式,就是為民主反駁自左翼和右翼做成的不義毀謗。」
——凱爾森(Hans Kelsen)《為民主辯護(Verteidigung der Demokratie)》
(5)
門打開,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位於入口處右手側的倒掛式杯架,接著就是一整個空間的恬適。房間不大不小,恰好足夠容納一個人自在地呼吸生活。
最先吸住目光的是左側漆成白色的衣櫃,上面三個凹槽狀被漆成了藍色以後像極了羽毛,上頭還很細心地梳理出紋路。同樣穿著一身潔白的櫃子上頭也漆著一塊藍色的乳酪,放在角落的位置正好能引起那隻躲在另一側牆,舉著小戟正準備進攻的藍色小老鼠覬覦。老鼠的肚子圓滾滾的超級可愛,鐵定是偷偷搬光了房裡的其他乳酪。
「這是我讀設計的朋友幫我弄的,厲害吧?來,妳負責把堅果搗碎。」
面對著眼前精緻的杵臼,我玩心大起,將適量的核果倒進去後,便開始奮力地磨呀磨。這個過程遠比想像中吃力,在我揮汗奮戰的時候,他則是不疾不徐地將其他材料一一倒進果汁機:去皮的蒜粒、洗淨的新鮮紅辣椒、大把的羅勒葉——當然還有以霸氣刀法切成不規則塊狀、令人聞之喪膽的藍黴起司——最後毫不客氣地淋上一波橄欖油,他正要把蓋子蓋上,這才忽然想起什麼似的。
「好了啦夠了,磨得很細了,差點忘記還有堅果。」
「等一下!再一分鐘!」
「妳不要做什麼事都那麼仔細好不好?」
他走過來揉了揉我的頭髮,順勢將我手裡殘破不堪的堅果屍骸奪走。我啊啊叫了幾聲,然後蹦跳著湊過去見證青醬誕生的神聖時刻。
結果發現要讓果汁機順利攪動,還得再加上大半罐橄欖油。
真的,超油的。
「我確實激烈地燃燒過了,可是那殘餘的灰燼卻無處可去,我仍站在原地,所有的事物都有新的詮釋,但我還沒找到自己的語言。」
Tatsächlich war ich in den wilden Flammen verbrannt, aber wohin mit der Asche? Ich stand noch immer dort, wo ich angefangen hatte. Alles um mich herum hatte einen neuen Sinn, doch ich hatte meine eigene Sprache noch nicht gefunden.
——陳雪〈蝴蝶的記號〉(Das Zeichen des Schmetterlings)
(6)
但是,超香的。
我滿懷期盼地盯著眼前均勻沾滿青醬的天使髮麵,空氣中飽滿的香氣已經足夠令我垂涎欲滴。看見我餓虎撲羊的醜態,但見他姿態優雅地比出「且慢」手勢,接著轉身將後方矮櫃上擱著的一個淺盤擺上小矮桌的正中央。
那是青江菜本人。
川燙過的青江菜,格外整齊地一字排開,擺出一副任君挑選的嬌羞姿態。我看著它們,然後將視線移向眼前那盤散發出「別這樣對我」心聲的青醬義大利麵,最後把目光挪到正坐在我對面,含笑看著我的人。
「怎麼不開動?雖然超肥,但是真的很好吃唷。」
「所以青江菜是要⋯⋯」
「一口青醬麵、一口燙青菜,美味爽口又健康。」
看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樣,我只好依樣畫葫蘆。
他私房的青醬義大利麵真的是涕泗縱橫等級的美味,第一口咬下去,原本害怕的黴菌臭氣毫無蹤跡,反而是溢滿口腔的羅勒與蒜香,還有超級帶勁的辣椒清香。至於在熱水裡洗過澡的青江菜嘛⋯⋯毫無反應就是個青江菜。
「你騙人!這種吃法超怪!」
但是現在我卻非常想念那張笑得看不見眼睛的臉。
世界上最古怪的組合,既濃烈又清淡,這道料理簡直就像是他留在我心裡的模樣,既幽深晦暗,卻也明亮得像是永恆發著光。
Wählen bleibt mir sehr fremd. Ich akzeptiere alles, was zu mir kommt. Obwohl ich mir vielleicht alle Mühe gebe, es zu erledigen, das soll aber nicht heißen, dass ich nie sehnlich wüsche. Es hat zwar keine Folge, weil ich vorgebe und dann verpasse was ich eigentlich will.
——陳雪〈蝴蝶的記號〉(Das Zeichen des Schmetterlings)
(1)
「呃。真的會搭嗎?」
「可以啊,哪有什麼問題。」
他從善如流地將我手中那袋青江菜放入購物車裡,步伐輕快地繼續往冷藏櫃移動,我連忙跟上他的腳步,亦步亦趨地看著他在起司區挑挑揀揀。
「敢吃長黴菌的起司嗎?」
我皺著眉看著他拿在我眼前揮舞的藍黴起司。表層鋪著的雪白偽裝得神似檸檬糖霜,切面上張牙舞爪的紋路看起來倒像是做壞了的壓花。
「⋯⋯可以不要嗎?」
聞言,他樂陶陶地笑瞇了眼,使得原本就不大的眼睛看起來又更小了。他將那塊色彩斑斕的小東西扔到青江菜上,心情極好地推著購物車,哼著小調似地唸著:「加蒜頭跟新鮮紅辣椒一起打碎,很好吃喔。」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問我呢?我扁扁嘴,接著又像隻跟屁蟲一樣尾隨在後。
貼身的淺色運動背心,深色運動短褲,印象中他的背影就該長這個樣子。
「當思想在大戰(WWI)中最困難的日子裡,為了渡過可怕的當下,冀望未來之時,人們試圖追尋一個更好的政治前景的時候,那麼除了民主的實現以外,再別無選擇可言。而當大戰走到哀傷的盡頭,多數的德國人民一致認為,民主共和是唯一可能的政治生活形式。這個理念的里程碑,就是威瑪憲法。
人們稱它為最自由的憲法,超過其他國民所能擁有的。而這也是真的,因為它事實上是屬於全世界的民主憲法。沒有任何一部憲法能給與人民一樣多的權利,也沒有在全部內容上,更符合樹立在威瑪憲法開頭的基本原則:『全部的權力,來自國民賦與』。
然而在歷史性意義的作為(威瑪憲法)後十年不久,世界上沒有一部憲法,人民對之如此陌生,也沒有一部憲法,大半國民對之如此冷淡,而且有更多數的人帶著憎惡和鄙視峙著。這顯示彷彿德國不再想要他們自己賦予的自由。」
——凱爾森(Hans Kelsen)《為民主辯護(Verteidigung der Demokratie)》
(2)
回想起來,我就是一直這麼追逐著他的背影。
但是他走得太快、太急,無論我怎麼拚命也追不上。這樣的距離有很多種層面,諸如外語能力、生命經歷、法學造詣、民主素養、身體強度、下廚手藝、嘴砲功力⋯⋯多不勝數,最後就是,那種把生命燃燒到極致,直像是在反諷著他曾經埋怨過的自己的名字。
「我從來就不名符其實,完全無法自行發光。」
讀到這行字的時候,我實在很想吐槽:你在我眼裡已經亮得我快瞎了。但我終究沒能說出口,只是揣想著他是懷抱著多大的苦痛才寫出這句話。他說他的光只是借來的幻影,說他的生命裡有許許多多盞點亮他無盡黑夜的燈,說我也是其中之一。
「跟妳在一起的時候,我真的很快樂。」
在過馬路的時候,我清楚記得手機的那端傳來了這樣的話語,但現在的我卻已經記不得他的聲音了。今天也是在過馬路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這件事,於是抬頭看著陰雨綿綿的天空,發現了街名叫作「弗蘭茨誠實街」,又讓我聯想到了他在信裡提到米蘭昆德拉筆下反覆出現的概念:Einmal ist keinmal。
「只能活一次的人類,有太多無以言喻的悔不當初和如果。這些假設語氣對我是沒有意義的,我只是盡我所能,以接近垂直的角度,逼迫自己成長。」
說出這種話的人,終究是證明了他的確是能自體發光,就像蠟燭一樣,最後將自己燒得一滴也不剩。
「但更有其他國民希望熄滅這一度散發著自由理念的燈火。自由的理念褪色後,昏暗的地平線上升起一顆新星,越是閃耀著血腥的光輝,人民的希望就越是充滿信心地擁促著─獨裁制。其標誌上同時存在著自兩個陣營對民主發動的戰爭,最左翼是日漸茁壯,掌握越來越多勞工階級的布爾什維克運動。最右翼是發展迅速,已經成為國內數一數二的政治組織的法西斯,或它在德國的名稱,國家社會主義,而且在今日聯合了國內大多數的中產階級。其作為兩方反民主運動的目的都顯而易見:無產階級專政伴隨所有經濟、文化政治的結果,獨裁制即緊隨在後;另一方也同樣地,涉及德國法西斯主義時,只有意識型態清晰可見,一種古怪且充滿自身矛盾的民族主義和社會主義的組合。真正應建構在其後的獨裁制,顯示為只有形式可見,實質上卻從未有過固定的內容作為綱領。此等獨裁的形式允諾地越是模擬兩可,其職守與伴隨而生應維護的利益也就越不清楚。哪一方會在這場鬥爭中獲得勝利,是近日還是將來我們不得而知。只知道不論勝利落在左翼或右翼,它的旗幟將在民主的墓地上升起。」
——凱爾森(Hans Kelsen)《為民主辯護(Verteidigung der Demokratie)》
(3)
真的好久沒有坐摩托車了,原來馳騁在風中的感覺是這樣,我都快忘記了。機車行進的速度飛快,但是很穩,沈穩一如他給人的感覺。
因為帽子太小完全塞不進眼鏡的關係,我是模模糊糊地透過安全帽上的擋風鏡看世界。風景糊成一片片朦朧的色彩,飛快投影在視網膜上,然後咕溜滑過,一張張接著播映下去。配樂是風幽幽的低嘯,帶著按耐不住的放肆與輕狂。
行進期間他時不時地拋幾句話過來,順著風從過窄的安全帽緣擠進我的耳蝸,其實常常是不清不楚的,所以我就歪著頭用力蛤回去。由於逆著風,於是得扯著菜市場叫賣般的嗓子,一點也不優雅,而且帽子還會喀喀喀很粗魯地往前撞過去,不曉得塞在裡頭的那顆腦袋會不會有空谷回音?
他向右側著臉說話的模樣,雖然近視又隔著滿佈灰塵的擋風玻璃,還是在虹膜上照映出很鮮明的輪廓。因為實在看不清楚,所以我努力伸長脖子向他的臉靠近,害得安全帽又撞了一下。
是個相當有趣的距離。瞇著眼,其實可以假性克服模糊的視覺。是透過層層阻撓,可以十分清楚地看見睫毛眨動的那種程度。
這也是我第一次發現,原來安全帽維持的是這樣的安全距離。
「此等政治團體的鬥爭作為實際社會角力的同時,也屬於學術上的論爭。現在比例上越來越多是討論政治意識形態的社會科學理論,過去十年間對於民主價值的判斷有著驚人的轉變。有能力發現如此國家形式優點的民主理論研究者在數量上也越來越少,就連致力於以客觀認知掌握其本質的研究者也一樣。在現今國家法和社會科學的領域裡視為自明之理的是,對於民主只有鄙視的辭彙,且認為其只屬於今日,卻直接或間接地將獨裁視為明日之星加以禮遇。而這股知識立場上的轉向連結著哲學陣營的易幟:遠離今日被貶為淺薄的經驗實證理性主義,其為民主在精神上的生存空間,而退回形上學深不見底的昏暗以及一種最容易滋生各種獨裁者形式沃土的非理性、含糊的文化氛圍之中。獨裁是今日四通八達的密碼。」
——凱爾森(Hans Kelsen)《為民主辯護(Verteidigung der Demokratie)》
(4)
「有段時間我憂鬱到無法看歷史書,因為一翻開來就想到這些人全死了,亞歷山大死了、克麗歐派卓也死了,整本書都發出屍臭和血腥的味道。」
某個窩在圖書館埋首寫論文的早晨,無意間翻到了許久前的魚雁往返,居然就這麼讀將起來,絲毫沒有自覺自己作為趕著畢業的研究生身份。噢不,其實我是有自覺的,因為想起了他在寫這些字的時候歲數和此時的我差不多大,整個悲從中來。
雖然我不能確定這樣翻湧而上的悲傷確切源自於哪裡。
最後一次用肉眼看見他的模樣,是隔著螢幕,隔著一整片大陸與海洋,隔著從黑夜漸層到白晝的時光。他看起來疲憊至極,一看就知道嚴重睡眠不足,隨時可能要倒地暴斃的樣子,但同時那雙眼眸裡卻綻放著我從未見過的光采。
那一瞬間我便明白,這就是他該有的模樣,他站的是他該屬於的地方。
「要不是妳在德國,我一定也把妳抓進立法院幫忙。」
我乾笑了兩聲。前兩天和家人視訊,媽媽才慶幸了老半天女兒人在海外,不會被捲入這些是非。殊不知有著突變憤青基因的女兒即使到了海外,還是冒著被列入黑名單的風險跑去全球連線聲援學運了。
是啊,那是還滿腔熱血的年紀。是我尚未接觸死亡陰影的年紀。
「為此,於今任何一個碩果僅存的人有兩件要務,保持頭腦清醒不被政治意識型態所惑,自行思索今日被汙衊的民主所蘊有的真正本質及價值,並公開地為其辯護,讓民主在徹底喪失之前,人民知道他們將失去什麼。民主之友在今日的地位就等同於重病患者身旁的醫生:治療仍在繼續,即便病患維持生命的可能性已經消逝。對民主的信念仍是今日每個民主主義者的義務,縱使每一個拯救它的嘗試都已變得希望渺茫。此外仍存在著對於民主的忠誠,以及對於一種理想的感激,都在在超越該理念之實現的墓地上。
顯示如此忠誠及感激之情最好的方式,就是為民主反駁自左翼和右翼做成的不義毀謗。」
——凱爾森(Hans Kelsen)《為民主辯護(Verteidigung der Demokratie)》
(5)
門打開,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位於入口處右手側的倒掛式杯架,接著就是一整個空間的恬適。房間不大不小,恰好足夠容納一個人自在地呼吸生活。
最先吸住目光的是左側漆成白色的衣櫃,上面三個凹槽狀被漆成了藍色以後像極了羽毛,上頭還很細心地梳理出紋路。同樣穿著一身潔白的櫃子上頭也漆著一塊藍色的乳酪,放在角落的位置正好能引起那隻躲在另一側牆,舉著小戟正準備進攻的藍色小老鼠覬覦。老鼠的肚子圓滾滾的超級可愛,鐵定是偷偷搬光了房裡的其他乳酪。
「這是我讀設計的朋友幫我弄的,厲害吧?來,妳負責把堅果搗碎。」
面對著眼前精緻的杵臼,我玩心大起,將適量的核果倒進去後,便開始奮力地磨呀磨。這個過程遠比想像中吃力,在我揮汗奮戰的時候,他則是不疾不徐地將其他材料一一倒進果汁機:去皮的蒜粒、洗淨的新鮮紅辣椒、大把的羅勒葉——當然還有以霸氣刀法切成不規則塊狀、令人聞之喪膽的藍黴起司——最後毫不客氣地淋上一波橄欖油,他正要把蓋子蓋上,這才忽然想起什麼似的。
「好了啦夠了,磨得很細了,差點忘記還有堅果。」
「等一下!再一分鐘!」
「妳不要做什麼事都那麼仔細好不好?」
他走過來揉了揉我的頭髮,順勢將我手裡殘破不堪的堅果屍骸奪走。我啊啊叫了幾聲,然後蹦跳著湊過去見證青醬誕生的神聖時刻。
結果發現要讓果汁機順利攪動,還得再加上大半罐橄欖油。
真的,超油的。
「我確實激烈地燃燒過了,可是那殘餘的灰燼卻無處可去,我仍站在原地,所有的事物都有新的詮釋,但我還沒找到自己的語言。」
Tatsächlich war ich in den wilden Flammen verbrannt, aber wohin mit der Asche? Ich stand noch immer dort, wo ich angefangen hatte. Alles um mich herum hatte einen neuen Sinn, doch ich hatte meine eigene Sprache noch nicht gefunden.
——陳雪〈蝴蝶的記號〉(Das Zeichen des Schmetterlings)
(6)
但是,超香的。
我滿懷期盼地盯著眼前均勻沾滿青醬的天使髮麵,空氣中飽滿的香氣已經足夠令我垂涎欲滴。看見我餓虎撲羊的醜態,但見他姿態優雅地比出「且慢」手勢,接著轉身將後方矮櫃上擱著的一個淺盤擺上小矮桌的正中央。
那是青江菜本人。
川燙過的青江菜,格外整齊地一字排開,擺出一副任君挑選的嬌羞姿態。我看著它們,然後將視線移向眼前那盤散發出「別這樣對我」心聲的青醬義大利麵,最後把目光挪到正坐在我對面,含笑看著我的人。
「怎麼不開動?雖然超肥,但是真的很好吃唷。」
「所以青江菜是要⋯⋯」
「一口青醬麵、一口燙青菜,美味爽口又健康。」
看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樣,我只好依樣畫葫蘆。
他私房的青醬義大利麵真的是涕泗縱橫等級的美味,第一口咬下去,原本害怕的黴菌臭氣毫無蹤跡,反而是溢滿口腔的羅勒與蒜香,還有超級帶勁的辣椒清香。至於在熱水裡洗過澡的青江菜嘛⋯⋯毫無反應就是個青江菜。
「你騙人!這種吃法超怪!」
但是現在我卻非常想念那張笑得看不見眼睛的臉。
世界上最古怪的組合,既濃烈又清淡,這道料理簡直就像是他留在我心裡的模樣,既幽深晦暗,卻也明亮得像是永恆發著光。
專屬於楔子的小後記
話說這好像是我第一次寫後記。
數到今天也整整三年了,我把他離開我的那天設定成他的生日,讓電腦行事曆每年都記得提醒我。朋友聽到覺得這麼做好像有點傷心,但其實主要只是因為一開始我根本不曉得他生日是幾號,沒特別的原因。
對我來講,他離開我的重要性遠遠大於他真正的生日,畢竟真正相處也才那三個多月的時間,感覺卻像是上輩子一樣了。這樣講真蠢,不過不同於前兩年動不動就崩潰,今天的我居然連寫這篇的時候也沒真的讓眼淚掉下來,好像是跨出了變成大人的第一步。
其實思考了一下,這篇該歸在散文還是小說,但是裡頭虛虛實實的,敘述部分也挺多,就暫且歸在短篇小說裡面。
在這邊想特別說明的有幾點:
一、翻譯《蝴蝶的記號》是我們兩個變熟的契機,這作品對我來講意義非凡。當初擷取了幾段讀起來特別有感覺的文字,沒想到現在摘錄下來,竟然也顯得別具意義。
二、〈為民主辯護〉這篇小短文,是他投注相當多心力從德文翻譯過來的,作者是有名的德國法學家,據他的說法,是因為被學妹嗆說水瓶座怎麼那麼不浪漫,於是找了篇自覺浪漫的文章來翻譯。之所以穿插在這個作品裡面,是想借他的譯筆傳遞他這個人的政治理想,還有彰顯他某方面來講真的是個很浪漫的傢伙。
三、其他內文有部分直接引用他的文字,部分是記憶殘缺之下腦補後的結果,真假難辨,其實有部分也是刻意而為。自戀如他曾經鄭重告誡過我,偉人的書信總是在死後被拿來出版,如果是他的話他堅決要求把所有稿件燒掉。不過who cares?誰也不知道哪些是我寫的哪些是你寫的,認命吧你。
如果你恰巧讀到這部作品,希望你能從中獲得一些什麼。
藉由這種方式與他共筆,感覺是我佔了大便宜。不過紀念三週年,僅以此文代酒敬他一杯。
(初次發表於2017年9月16日)
話說這好像是我第一次寫後記。
數到今天也整整三年了,我把他離開我的那天設定成他的生日,讓電腦行事曆每年都記得提醒我。朋友聽到覺得這麼做好像有點傷心,但其實主要只是因為一開始我根本不曉得他生日是幾號,沒特別的原因。
對我來講,他離開我的重要性遠遠大於他真正的生日,畢竟真正相處也才那三個多月的時間,感覺卻像是上輩子一樣了。這樣講真蠢,不過不同於前兩年動不動就崩潰,今天的我居然連寫這篇的時候也沒真的讓眼淚掉下來,好像是跨出了變成大人的第一步。
其實思考了一下,這篇該歸在散文還是小說,但是裡頭虛虛實實的,敘述部分也挺多,就暫且歸在短篇小說裡面。
在這邊想特別說明的有幾點:
一、翻譯《蝴蝶的記號》是我們兩個變熟的契機,這作品對我來講意義非凡。當初擷取了幾段讀起來特別有感覺的文字,沒想到現在摘錄下來,竟然也顯得別具意義。
二、〈為民主辯護〉這篇小短文,是他投注相當多心力從德文翻譯過來的,作者是有名的德國法學家,據他的說法,是因為被學妹嗆說水瓶座怎麼那麼不浪漫,於是找了篇自覺浪漫的文章來翻譯。之所以穿插在這個作品裡面,是想借他的譯筆傳遞他這個人的政治理想,還有彰顯他某方面來講真的是個很浪漫的傢伙。
三、其他內文有部分直接引用他的文字,部分是記憶殘缺之下腦補後的結果,真假難辨,其實有部分也是刻意而為。自戀如他曾經鄭重告誡過我,偉人的書信總是在死後被拿來出版,如果是他的話他堅決要求把所有稿件燒掉。不過who cares?誰也不知道哪些是我寫的哪些是你寫的,認命吧你。
如果你恰巧讀到這部作品,希望你能從中獲得一些什麼。
藉由這種方式與他共筆,感覺是我佔了大便宜。不過紀念三週年,僅以此文代酒敬他一杯。
(初次發表於2017年9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