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輪流轉之夜 2
入冬的深夜,旅人跌坐門邊,
一抹冰涼落上鼻尖。
是雪?「是眼淚。」
那人抖抖肩上凍得薄而透的淚水,
領著旅人邁過一整片荒蕪的蒼白。
「為什麼這裡的黑夜不黑?」
當他這麼提問,得到的回答
卻是:「為什麼那邊的白天不白?」
世界無聲運轉,將時間絞碎。
「你因何來到此地?」
「我想確定活著真的有意義。」
那人笑道:「多令人懷念的命題。」
往後,旅人遇見各式各樣的人們,
卻再也沒見過誰錯把白雪當眼淚。
——摘錄自詩歌集《深冬見聞錄》,作者佚名
警備隊趕到之後,我們便把已經死亡的那對潛逃雙生交給他們處置。總隊長希湍雖然帶著有點過於銳利的目光看著辰,好像一副洞悉一切的樣子,但她終究什麼也沒說,逕自指揮現場善後。晨先行隨隊護送辰這個「人質」回城,現場只剩我跟卡洛,因為沒有我們的事了,他堅持要送腳受傷的我回家。雖然我相當擔心他會在回程路上就此迷失在樹林裡,但夜色漸濃,我也想早點回到安的身邊。
「謝謝你送我回來。」抵達門口時,我感激地說:「要不要進來坐一下?」
「不用了,而且⋯⋯安大概也不太想看到我吧。」他擺擺手,笑得尷尬。
他這麼一說,我回想起我們幾個從前在育兒院一同長大,以及在學院上課的時光。安的課業表現優異,早早就跳級學習,雖然大家嘴上總是會揶揄,但他身上的某種氣質卻使得他成為眾人的中心,無論跟我們還是跟辰那屆的學長姐都處得極好。其實想想並不奇怪:他固然自負,卻有著相應的才能,此外還樂於教導別人,待人也親切和善——除了卡洛之外。
至今我仍舊不明白,為什麼安總是對卡洛展現出似有若無的敵意,不只時常忽略他的叫喚,大家聚在一起時也鮮少與他交談。剛入學院沒多久,安還跟我們同班的時候,有次老師點名點不到卡洛,便詢問了剛才地理實察課與卡洛共同行動的安。出乎意料之外,安撐著臉看著窗外,只淡淡說了句「我可是叫他跟緊了」,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後來老師們幾乎動員了警備隊展開地毯式搜尋,才總算在單輪月高掛的時刻,在城郊一株松露木底下發現瑟縮在那兒發抖的卡洛。
那天晚上我對安發了好大一頓脾氣,他反常地沒有做出任何辯駁。最後我哭累了,即將在他懷裡睡著時,只恍惚聽見了他的低語:我已經盡全力對他好了。
想到這裡,我不禁嘆了口氣:「的確,他好像一直看你不太順眼,只能說他真是太沒看人的眼光了。別難過,卡洛,我可是非常喜歡你呢!」
卡洛有點不自在地摸摸後腦勺,急急丟下一句「我先走了,明天學院見」就轉身離開。是在趕什麼?我納悶地想,一面閉上眼專注地凝聚元素。快樂的事、快樂的事⋯⋯我腦裡緩緩浮現跟卡洛一同渡過的開心時刻,周身的共鳴愈加強烈。再睜開眼的時候,眼前一雙長耳兔形態的威西塔已然形成,正用各自靈動的大眼盯著我瞧。
「趁他還沒走遠,快去指引他正確的方向。」我輕聲催促。那對小生物接獲指令,便蹦蹦跳跳地朝卡洛離開的方向追去。
我站在原處望了一會兒,感覺空氣裡的濕氣愈來愈重。從這裡回到卡洛他們家還得花上少說半個時辰,這還是在沒有迷路的前提下。哎,希望那一對小傢伙能在下雨以前護送他回到家。我邊想著,邊轉身輕輕推開木屋大門,躡手躡腳地進屋去。
明明還不是就寢的時刻,室內卻沒有點上燈,所幸我的夜視能力不算差,沒多久就能逐漸分辨出物體的輪廓。不甚堅固的木質地板很不牢靠地發出若有似無的聲響,害我不得不踮起腳尖⋯⋯才正想要下意識做這件事,就馬上被扭傷的腳踝給痛得低聲叫出來。
就這麼折騰了半天,總算讓我摸黑接近了廚房。陣陣香味飄散進鼻腔——是烤香料餡餅!我吞了吞口水,左右張望,確定沒有任何動靜之後,小心翼翼地移動步伐,摸到餐桌旁。熱騰騰的香料餡餅裡竄出南瓜高溫烘烤後的香甜氣息,誘人地攀附上鼻尖,令我整個人如癡如醉。手伸向前去抓餡餅時,我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辛苦摸黑是為了躲避誰。
「逮到妳了,貪吃鬼。」
四周霎時大放光明,我哇哇叫著遮上眼睛,以避開那突然之間刺眼至極的光亮。「安,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啦!可以不要那麼粗魯地對待我的眼睛嗎?」
我用力閉著雙眼,一時之間覺得氣憤難當。一方面是挑戰潛行不被發現又再度失敗,一方面是烤熟的餡餅硬生生飛走了,另一方面是才剛剛適應了黑暗的眼睛忽然間受到刺激,現在我差不多可以體會到辰眼中的世界長得是什麼模樣——亮晃晃地什麼也看不見。
安總是這樣,可以一次全方面地惹毛我。
此時我聽到安輕笑了一聲,接著就感受到他溫暖的手托著我的腰,讓我輕輕往後跌坐到他腿上。在碰觸到他懷抱的那一刻,我原本忿忿不平的心情忽地平靜下來, 像是坐在夏日的港口,感覺自陽光那端和煦吹撫過來的風,如同我們誕生以來每一次的擁抱。他調整了一下姿勢,弓起腿,將下巴抵在我頭上,從背後將我緊緊攬住。他開口說話的時候,我感受到熱氣從頭頂拂過:「剛出爐的餅很燙嘴的。」
應該是我的錯覺,總覺得今天他抱我抱得特別緊,捨不得放開似的,但我只是嘟噥著回應:「有什麼關係?我都快餓死了,餓死跟被燙死,我寧願選擇後者,至少可以幸福地死去。幸運的話,還能咬著南瓜餡在虛無等你會合呢。」
「三天兩頭就聽妳喊餓。」
「我今天可是為了訓練勞碌奔波了一整天!幾個香噴噴的現烤餡餅完全是應得的犒賞,當之無愧。」我驕傲地挺挺胸,準備從他腿間爬起來朝餡餅進攻。
他騰出一隻手來揉亂我的頭髮。「先等眼睛可以睜開再動作吧,貪吃鬼。」
我雖然埋怨著「也不想想始作俑者是誰」,但還是挪了挪身子,轉過來用手環上他的脖子,舒服地將臉埋在他的頸間。我仍舊閉著眼,但現在比較多成分是懶得張開。雖然肚子依然餓得咕嚕咕嚕叫,但是感覺到他溫熱的手掌正順著後腦勺梳著我的頭髮,飢餓也暫時性地受到安撫。
我最喜歡這樣緊緊依偎著安,感受他的均勻吐息,感受他的脈搏心跳,感受他的體溫,彷彿此刻,安真正地融合成我的一部份。又或許,彷彿我們又回到初生的時刻,還分不清楚你是你、我是我,抑或是你是我,我才是你。
又或許,我們原本就是一體的,原本就只是一個「我」而已呢?
「安。」我在他頸邊小聲叫道。
手上爬梳的動作依然,他用低沉好聽的嗓音哼了一聲作為回應,喉結的震動搔得我好癢。我停頓片刻,才接著說下去。
「雙輪月又快要上升了呢。」
他梳頭髮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然後嗯了一聲:「也該是時間了。」
我持續把臉埋著,聲音也因此悶悶的,不想讓他聽出任何一點心虛的樣子:「前幾天的解放日慶典,我在廣場上看見一對流浪樂師的演奏,真的好精彩,要是你也在就好了。他們是從納西里西索群島來的呢,那個我好久以前就決定要親自走訪一趟的音樂之鄉。你也知道,這次的雙輪月就是資格考試了,拿到成年資格後,我要馬上開始射術士的實習,頂多再待上半年的時間,」我停頓了一下,接著問:「等我存夠錢,陪我出海吧?」
無論雷本湖的試驗會不會成功,安都是我最想一起同行的人。那進行實驗的理由又是什麼?頂多是我在成年前想完成的一個小願望罷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想知道,是不是只有安,是不是只能是安?除此之外我甚至找不出一個具體能說服自己的理由。卡洛是真的很好,可是安不一樣。為什麼呢?想著想著我竟迷惘了起來。
「下雨了。」
聽見安的呢喃,我抬頭望向他身後未掩緊的窗子,不自覺伸出手來想接住從窗口彈跳進來的雨滴。因為搆不太到,我挪動了一下想更靠近窗邊,結果腳踝傳來的疼痛讓我瞬間縮了回來。他見狀,皺起眉頭說:「妳受傷了。」
「你也有遲鈍的時候嘛。」
「還有心情開玩笑?都腫成什麼樣子了。過來,我看看。」
我半開玩笑地說:「看來你要背我下山去啦,作為擔心你在家發霉的另一半,我真是用心良苦。」他並未回應,只是專心匯聚元素在我傷處,我感到疼痛瞬間消去大半。
雨勢漸大,滴滴答答地擊打窗子,我突然想起前不久在林子裡離開這世界的那對雙生,便脫口而出:「剛才我看見有人死了。」
他停下了手邊的動作,轉而與我四目相對。
「誰?」
「你大概不認識吧,是北邊的居民,慶典上的搶劫犯。」
他靜默了半晌,才又開口:「名字呢?」
「嗯?我不曉得。」
「怎麼死的?」
「肺病。不是犯人,是他的另一半,好像拖了很久的樣子⋯⋯」
「犯罪動機?」
「說是要帶妹妹去看病,可是現場就被逮了——」
「連病人也一起關進牢裡?」
聽見他尖銳的問句,我不禁火大起來:「是,沒錯!你有什麼問題嗎?」
「沒錯?」他揚起眉。「妳覺得沒錯?」
「你哪裡有毛病啊?」我推開他,生氣地說:「搶劫是犯罪,犯罪就要接受懲罰,法律就是這樣規定的,你是在生什麼氣?何況他們最後可是死得很平靜,是很好的結局啊!」
我氣鼓鼓地瞪著他,他雖然並未露出憤怒的神情,眼神卻透著一股我幾乎不曾從中讀出的情緒——那雙跟我一模一樣的棕色眼睛,現在正流轉著困惑與苦楚。
「死亡是一切的解法嗎?」
面對這個問句,我沒有答案。但比起答案,盤據我腦海的是更多的怒氣。
「我不知道!你明知道我不擅長思考複雜的問題,為什麼要一直問我?為什麼我問的問題,你自己卻不回答?這不是太不公平了嗎?」
我掙扎著站起身,腳上的疼痛已經消退很多,但現在我卻感覺胸口悶痛起來。
「⋯⋯外面雨那麼大,妳要去哪裡?」
「用不著你管,反正你也不在意不是嗎?」我拋下這句話,就跛著腳離開廚房,直往門口走去。「比起我,你更在意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死人不是嗎?」
話說完,我已經拉開了大門,逕自走進大雨滂沱之中。即將入冬的夜裡,寒氣逼人,我卻連鞋也沒穿,就這麼赤腳走在泥濘的道路上。我一步步數著印在泥土裡的腳的輪廓,感覺千萬根細針從夜空扎入心裡。
他沒有追上來。
一抹冰涼落上鼻尖。
是雪?「是眼淚。」
那人抖抖肩上凍得薄而透的淚水,
領著旅人邁過一整片荒蕪的蒼白。
「為什麼這裡的黑夜不黑?」
當他這麼提問,得到的回答
卻是:「為什麼那邊的白天不白?」
世界無聲運轉,將時間絞碎。
「你因何來到此地?」
「我想確定活著真的有意義。」
那人笑道:「多令人懷念的命題。」
往後,旅人遇見各式各樣的人們,
卻再也沒見過誰錯把白雪當眼淚。
——摘錄自詩歌集《深冬見聞錄》,作者佚名
警備隊趕到之後,我們便把已經死亡的那對潛逃雙生交給他們處置。總隊長希湍雖然帶著有點過於銳利的目光看著辰,好像一副洞悉一切的樣子,但她終究什麼也沒說,逕自指揮現場善後。晨先行隨隊護送辰這個「人質」回城,現場只剩我跟卡洛,因為沒有我們的事了,他堅持要送腳受傷的我回家。雖然我相當擔心他會在回程路上就此迷失在樹林裡,但夜色漸濃,我也想早點回到安的身邊。
「謝謝你送我回來。」抵達門口時,我感激地說:「要不要進來坐一下?」
「不用了,而且⋯⋯安大概也不太想看到我吧。」他擺擺手,笑得尷尬。
他這麼一說,我回想起我們幾個從前在育兒院一同長大,以及在學院上課的時光。安的課業表現優異,早早就跳級學習,雖然大家嘴上總是會揶揄,但他身上的某種氣質卻使得他成為眾人的中心,無論跟我們還是跟辰那屆的學長姐都處得極好。其實想想並不奇怪:他固然自負,卻有著相應的才能,此外還樂於教導別人,待人也親切和善——除了卡洛之外。
至今我仍舊不明白,為什麼安總是對卡洛展現出似有若無的敵意,不只時常忽略他的叫喚,大家聚在一起時也鮮少與他交談。剛入學院沒多久,安還跟我們同班的時候,有次老師點名點不到卡洛,便詢問了剛才地理實察課與卡洛共同行動的安。出乎意料之外,安撐著臉看著窗外,只淡淡說了句「我可是叫他跟緊了」,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後來老師們幾乎動員了警備隊展開地毯式搜尋,才總算在單輪月高掛的時刻,在城郊一株松露木底下發現瑟縮在那兒發抖的卡洛。
那天晚上我對安發了好大一頓脾氣,他反常地沒有做出任何辯駁。最後我哭累了,即將在他懷裡睡著時,只恍惚聽見了他的低語:我已經盡全力對他好了。
想到這裡,我不禁嘆了口氣:「的確,他好像一直看你不太順眼,只能說他真是太沒看人的眼光了。別難過,卡洛,我可是非常喜歡你呢!」
卡洛有點不自在地摸摸後腦勺,急急丟下一句「我先走了,明天學院見」就轉身離開。是在趕什麼?我納悶地想,一面閉上眼專注地凝聚元素。快樂的事、快樂的事⋯⋯我腦裡緩緩浮現跟卡洛一同渡過的開心時刻,周身的共鳴愈加強烈。再睜開眼的時候,眼前一雙長耳兔形態的威西塔已然形成,正用各自靈動的大眼盯著我瞧。
「趁他還沒走遠,快去指引他正確的方向。」我輕聲催促。那對小生物接獲指令,便蹦蹦跳跳地朝卡洛離開的方向追去。
我站在原處望了一會兒,感覺空氣裡的濕氣愈來愈重。從這裡回到卡洛他們家還得花上少說半個時辰,這還是在沒有迷路的前提下。哎,希望那一對小傢伙能在下雨以前護送他回到家。我邊想著,邊轉身輕輕推開木屋大門,躡手躡腳地進屋去。
明明還不是就寢的時刻,室內卻沒有點上燈,所幸我的夜視能力不算差,沒多久就能逐漸分辨出物體的輪廓。不甚堅固的木質地板很不牢靠地發出若有似無的聲響,害我不得不踮起腳尖⋯⋯才正想要下意識做這件事,就馬上被扭傷的腳踝給痛得低聲叫出來。
就這麼折騰了半天,總算讓我摸黑接近了廚房。陣陣香味飄散進鼻腔——是烤香料餡餅!我吞了吞口水,左右張望,確定沒有任何動靜之後,小心翼翼地移動步伐,摸到餐桌旁。熱騰騰的香料餡餅裡竄出南瓜高溫烘烤後的香甜氣息,誘人地攀附上鼻尖,令我整個人如癡如醉。手伸向前去抓餡餅時,我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辛苦摸黑是為了躲避誰。
「逮到妳了,貪吃鬼。」
四周霎時大放光明,我哇哇叫著遮上眼睛,以避開那突然之間刺眼至極的光亮。「安,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啦!可以不要那麼粗魯地對待我的眼睛嗎?」
我用力閉著雙眼,一時之間覺得氣憤難當。一方面是挑戰潛行不被發現又再度失敗,一方面是烤熟的餡餅硬生生飛走了,另一方面是才剛剛適應了黑暗的眼睛忽然間受到刺激,現在我差不多可以體會到辰眼中的世界長得是什麼模樣——亮晃晃地什麼也看不見。
安總是這樣,可以一次全方面地惹毛我。
此時我聽到安輕笑了一聲,接著就感受到他溫暖的手托著我的腰,讓我輕輕往後跌坐到他腿上。在碰觸到他懷抱的那一刻,我原本忿忿不平的心情忽地平靜下來, 像是坐在夏日的港口,感覺自陽光那端和煦吹撫過來的風,如同我們誕生以來每一次的擁抱。他調整了一下姿勢,弓起腿,將下巴抵在我頭上,從背後將我緊緊攬住。他開口說話的時候,我感受到熱氣從頭頂拂過:「剛出爐的餅很燙嘴的。」
應該是我的錯覺,總覺得今天他抱我抱得特別緊,捨不得放開似的,但我只是嘟噥著回應:「有什麼關係?我都快餓死了,餓死跟被燙死,我寧願選擇後者,至少可以幸福地死去。幸運的話,還能咬著南瓜餡在虛無等你會合呢。」
「三天兩頭就聽妳喊餓。」
「我今天可是為了訓練勞碌奔波了一整天!幾個香噴噴的現烤餡餅完全是應得的犒賞,當之無愧。」我驕傲地挺挺胸,準備從他腿間爬起來朝餡餅進攻。
他騰出一隻手來揉亂我的頭髮。「先等眼睛可以睜開再動作吧,貪吃鬼。」
我雖然埋怨著「也不想想始作俑者是誰」,但還是挪了挪身子,轉過來用手環上他的脖子,舒服地將臉埋在他的頸間。我仍舊閉著眼,但現在比較多成分是懶得張開。雖然肚子依然餓得咕嚕咕嚕叫,但是感覺到他溫熱的手掌正順著後腦勺梳著我的頭髮,飢餓也暫時性地受到安撫。
我最喜歡這樣緊緊依偎著安,感受他的均勻吐息,感受他的脈搏心跳,感受他的體溫,彷彿此刻,安真正地融合成我的一部份。又或許,彷彿我們又回到初生的時刻,還分不清楚你是你、我是我,抑或是你是我,我才是你。
又或許,我們原本就是一體的,原本就只是一個「我」而已呢?
「安。」我在他頸邊小聲叫道。
手上爬梳的動作依然,他用低沉好聽的嗓音哼了一聲作為回應,喉結的震動搔得我好癢。我停頓片刻,才接著說下去。
「雙輪月又快要上升了呢。」
他梳頭髮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然後嗯了一聲:「也該是時間了。」
我持續把臉埋著,聲音也因此悶悶的,不想讓他聽出任何一點心虛的樣子:「前幾天的解放日慶典,我在廣場上看見一對流浪樂師的演奏,真的好精彩,要是你也在就好了。他們是從納西里西索群島來的呢,那個我好久以前就決定要親自走訪一趟的音樂之鄉。你也知道,這次的雙輪月就是資格考試了,拿到成年資格後,我要馬上開始射術士的實習,頂多再待上半年的時間,」我停頓了一下,接著問:「等我存夠錢,陪我出海吧?」
無論雷本湖的試驗會不會成功,安都是我最想一起同行的人。那進行實驗的理由又是什麼?頂多是我在成年前想完成的一個小願望罷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想知道,是不是只有安,是不是只能是安?除此之外我甚至找不出一個具體能說服自己的理由。卡洛是真的很好,可是安不一樣。為什麼呢?想著想著我竟迷惘了起來。
「下雨了。」
聽見安的呢喃,我抬頭望向他身後未掩緊的窗子,不自覺伸出手來想接住從窗口彈跳進來的雨滴。因為搆不太到,我挪動了一下想更靠近窗邊,結果腳踝傳來的疼痛讓我瞬間縮了回來。他見狀,皺起眉頭說:「妳受傷了。」
「你也有遲鈍的時候嘛。」
「還有心情開玩笑?都腫成什麼樣子了。過來,我看看。」
我半開玩笑地說:「看來你要背我下山去啦,作為擔心你在家發霉的另一半,我真是用心良苦。」他並未回應,只是專心匯聚元素在我傷處,我感到疼痛瞬間消去大半。
雨勢漸大,滴滴答答地擊打窗子,我突然想起前不久在林子裡離開這世界的那對雙生,便脫口而出:「剛才我看見有人死了。」
他停下了手邊的動作,轉而與我四目相對。
「誰?」
「你大概不認識吧,是北邊的居民,慶典上的搶劫犯。」
他靜默了半晌,才又開口:「名字呢?」
「嗯?我不曉得。」
「怎麼死的?」
「肺病。不是犯人,是他的另一半,好像拖了很久的樣子⋯⋯」
「犯罪動機?」
「說是要帶妹妹去看病,可是現場就被逮了——」
「連病人也一起關進牢裡?」
聽見他尖銳的問句,我不禁火大起來:「是,沒錯!你有什麼問題嗎?」
「沒錯?」他揚起眉。「妳覺得沒錯?」
「你哪裡有毛病啊?」我推開他,生氣地說:「搶劫是犯罪,犯罪就要接受懲罰,法律就是這樣規定的,你是在生什麼氣?何況他們最後可是死得很平靜,是很好的結局啊!」
我氣鼓鼓地瞪著他,他雖然並未露出憤怒的神情,眼神卻透著一股我幾乎不曾從中讀出的情緒——那雙跟我一模一樣的棕色眼睛,現在正流轉著困惑與苦楚。
「死亡是一切的解法嗎?」
面對這個問句,我沒有答案。但比起答案,盤據我腦海的是更多的怒氣。
「我不知道!你明知道我不擅長思考複雜的問題,為什麼要一直問我?為什麼我問的問題,你自己卻不回答?這不是太不公平了嗎?」
我掙扎著站起身,腳上的疼痛已經消退很多,但現在我卻感覺胸口悶痛起來。
「⋯⋯外面雨那麼大,妳要去哪裡?」
「用不著你管,反正你也不在意不是嗎?」我拋下這句話,就跛著腳離開廚房,直往門口走去。「比起我,你更在意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死人不是嗎?」
話說完,我已經拉開了大門,逕自走進大雨滂沱之中。即將入冬的夜裡,寒氣逼人,我卻連鞋也沒穿,就這麼赤腳走在泥濘的道路上。我一步步數著印在泥土裡的腳的輪廓,感覺千萬根細針從夜空扎入心裡。
他沒有追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