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孤單在雪地行走 4
任由朝陽懶懶地灑落在肩頭,艾因斯跟我兩個人在鋪了石板的街道上信步走著。顯然當初的工匠並不是非常介意施工的精緻程度,所以在這樣不好行走的砂質地形,石板卻是歪歪斜斜地湊在一塊兒,彷彿只是最低限度地達成它們的使命。城門上斑駁的字跡告訴我們,這坐落於海邊的城鎮,其名「施涅」,給人的第一印象既恬靜又安適——海的性格果然會影響城鎮的性格呢。
進了城門以後,那股綠意盎然和冷冽溫度交織而出的違和感愈加強烈。時間還早,沿途偶然見到三三兩兩的行人,穿著都像是那個領我們來的女孩一般暖和,不過沿途所見,依舊是繽紛燦爛的春季印象。街道兩側的建築,看上去都有歲月拖著腳步經過的痕跡,屋頂傾斜的角度相當大,應該是為了避免積雪壓垮房屋的設計。但是,這個地方真的會下雪嗎?
「以前會,但是已經好一陣子沒有下雪了。」
「艾因斯,你老實講,我剛剛是不是又不小心把我心裡話講出來了?」
他神秘莫測地看著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換了個話題:「我們大概要在這裡逗留一陣子。妳睡帳篷嗎?很方便。」他一邊說著,一邊指著自己的旅行袋。這個袋子裡到底可以裝多少東西啊?我看著他,不是很想跟這傢伙一起擠帳篷睡戶外。
「先別說住宿,我身上可是什麼行李都沒有,連個防身的武器也沒帶——」
「鎮上應該會有服飾店跟武器行的。」
「——而且我剛剛發現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那就是我身上半毛錢都沒有耶!我是不是先該去找份兼差打工養自己?」
「沒關係,我養妳。」
「⋯⋯為什麼我覺得這句話聽起來怪怪的呢?」
艾因斯眨眨眼,不置可否,但不曉得為什麼,總感覺他情緒起伏不大的臉上泛出了笑意。每每他露出這樣類似笑容的神情,都會讓我想問問他,是不是從來沒有開懷大笑過。他嘴角的弧度是這樣細微,帶著一點僵硬,是一種以很輕巧很細緻的力道,努力舒展開的角度。看起來,簡直就像在練習怎麼笑。
笑容是需要練習的嗎?
一顆球擲了過來,連帶拉扯進一陣孩童的嘻笑聲。球落地後彈了彈,慢悠悠滾到我跟前,我彎腰拾起,將它交還給追著球跑來的孩子。男孩看上去比領我們來的小女生年紀稍大,眼神很機靈,迅速打量了一下我和艾因斯,明顯察覺到了我們的不尋常,但還是相當禮貌地道了謝,轉身跑向不遠處仍不時傳出明朗笑聲的那群玩伴。
拖在地上追逐彼此的影子隨著笑聲漸遠,我忽然覺得羨慕極了。
「這種感覺⋯⋯也叫孤單嗎?」
艾因斯隨著我緩下腳步,目光也釘在那一張張春日般的笑顏,嗯了一聲。我不自覺露出苦笑:「我好像還要慢慢學著怎麼習慣它。」
指尖忽然傳來了溫熱,熱度引發了體內一股暖流,隨著血液從手指,掌心,沿著手臂,一路馳騁到心窩,在那兒輾轉逗留。我抬眼看著那手的主人。像是被自己突如其來的舉動嚇著,艾因斯略顯僵硬地縮回手,露出了既抱歉又失落的古怪神情。
稍早在城門口,我最終沒能牽住他伸出的手。
街上已經有些店鋪在準備開張,但多是賣些吃食的小店。在等待服裝和武器店開門營業的期間,我們隨意進了間看起來窗明几淨的小店,要了兩份早點。老闆畢竟是生意人,詫異的神情一閃而逝,而後便用我還不甚習慣的當地口音熱情地招呼我們。趁他進去廚房忙乎的時候,我環顧店內,不大的廳室裡只有另一桌客人,一男一女,皆套著旅行斗篷,帶著行囊,應該是對雙生吧。
應該?我突然對自己這個想法感到可笑。不然呢?像我跟艾因斯這樣嗎?
各自失去另一半的雙生,湊在一塊,也不會是原本的模樣。但是即使如此,總比獨自作為殘缺的一半要好。這樣子,至少可以假裝與別人並無二致。
艾因斯安靜坐著,像是很習慣這麼默默地成為牆上一抹影子似的,連呼吸都很透明。打從進了鎮裡,他便把深色的斗篷帽拉了起來,掩去大半面孔,不仔細看的話,只能瞧見藏在帽下那雙隱約閃爍的眸子。要不是他身上那股難以掩飾的異樣氣息,多數人應該不太能察覺他的存在,就像是很少人會特別留意影子的存在一樣。
看著他這副人畜無害的模樣,我不是很願意去想像從前他獨自旅行的生活。我想起在洛洛亞城郊初見面的時候,那陣撲面而來的風,那挾帶著寂靜和一絲絲茫然的風,到現在我還清楚記得。我替這樣的他感到難過。是孤單找上了他,而現在,孤單也找上了我。
我用餐刀切開剛出爐的圓麵包,夾進幾片生菜和炒蛋,毫無形象地大口咬掉一半,食物的香味溢滿口腔的瞬間,感覺這一路的顛簸跟困頓都值得了。相較於不久前才因為暈船清空了胃袋的我,艾因斯的吃相比較沒有那麼獸性,而是用手一塊塊撕著麵包送進口裡,有一搭沒一搭地配著炒蛋吃著。我們就這麼無語地用著餐,讓旁邊那桌的交談聲自然而然飄進耳朵裡。
「⋯⋯昨天去修鞋,聽那裡打工的小伙子說,這鎮已經好幾年沒下雪了。」
女性的嗓音圓潤低沈,咬字清晰,我一時之間卻沒聽懂,接著才反應過來:她在說的是卡沃斯語。我用眼角餘光瞄了一下離我們幾步遠的方桌。這對雙生雖然跟艾因斯一樣身披斗篷,但是帽兜皆是妥妥地披掛在身後,因此面容清晰可見。他們有著如出一轍的暗金色頭髮,皮膚白皙,輪廓深邃。
「是嗎?我就覺得奇怪,這座雪城的名號那麼響亮,居然半點雪的蹤跡也沒見到,難怪這個賞雪季遊客卻稀稀落落的。」男子接著說,豪邁地張口撕咬下外皮堅韌的雜糧麵包。「別說降雪量少了,乍看之下還以為春暖花開了呢,這樣下去雪晶石的採收大概也會大受影響吧?」
「就是說呀,鎮民都在懷念往年冬季,說整座城鎮都是白的,叫我們一定得親眼看看,說多漂亮有多漂亮,但問題是根本沒人知道下場雪何時才會來。」
「真是,下雪也是麻煩得很,偏偏這裡的人就喜歡雪。」男子邊嚼著麵包邊用手撐著臉,然後出乎意料地嘆了口大氣。「話是這樣說,要不是懷念家鄉的雪景,我們也不會長途跋涉來到這裡。」
女子嘖了一聲。「別提那個從骨子裡爛掉的國家,倒胃口。」
「爛的是好戰的帝制政權,跟派系之間沒完沒了的的資源爭奪,跟我們家鄉本身可沒關係。妳要是真的那麼灑脫,早在當年申請政治庇護時就該從頭到尾捨棄身份,怎麼會到了現在還在用母語在這裡跟我扯這些有的沒的?」
「我在享受用秘密語言溝通的好處,要你管!」
我暗自吐吐舌頭。他們大概怎麼也沒料到,隔壁桌就這麼恰巧坐了個通曉卡沃斯語的人吧。都要感謝晨跟辰這些年來忍受我的煩擾,帶我學習他們家鄉的語言,雖然寫跟說還不順暢,但聽跟讀我可是有一定程度了。為了學習異國詩歌,我也是能夠很用功的!回過神來,他們已然開啟新的對話。
「妳說鎮北邊的伏靈井?」男子咬著叉子,沈思半晌。「那邊的確有古怪。」
「老實說,昨天我還從鞋店的小伙子那裡聽來奇怪的傳聞。」
「哦?」
「說是有人在懷疑這裡冬天停止下雪,跟四年前搬來的雙生脫不了關係。」
接著她開始轉述一對姊弟搬來施涅鎮的往事。因為會來這裡的幾乎都是短期的遊客,真正遷來定居的人屈指可數,所以這對雙生特別引人注目。這對來自西方的姐弟,定居在鎮上封印地縛靈的井邊,自稱是葛瓦特共和國的學者,要來進行戰爭舊址的實地訪查。鎮民起初不以為意,也樂於配合進行訪談,但古怪的是在同一年,這裡的冬天第一次沒有降雪,甚至在嚴冬中綻放出遍地春意。
「察覺有異以後,鎮民都暗自在猜測,會不會是這對姊弟跟地縛靈勾結⋯⋯」
「地縛靈才不會沒事害人好不好?」
或許是聽見我生澀的卡沃斯語,或許是對話意料之外受到打斷,那對雙生一齊詫異地看向我。我搔搔頭,這下偷聽被發現,可真是尷尬了。
「呃,我來自東北海域某座半吊子的幽靈城,跟幽靈蠻熟的才會這樣說。」
「妳懂卡沃斯語?」男子驚訝到嚼著麵包的嘴都忘記咀嚼了。
我跟他們稍微講解了學習卡沃斯語的契機,他們一聽到教我的人也是因國家戰亂而到辛鐸來避難,眼中都閃出光芒,於是我們像久別重逢的好友,圍著一張方桌聊了開來。艾因斯從頭到尾未發一語,只睜著圓亮的眼睛輪流盯著我們,慢條斯理吃著已經涼掉的炒蛋。
「我們在昂城遇見不少同鄉,但是一路南下,尤其是地處偏遠的小村落,幾乎就見不著了。沒想到會有同鄉飄洋過海去東北邊的小島上定居,還能在這裡見到傳人!來,為這個難得的機緣乾杯!」男子豪邁地舉起酒杯。
「喂喂,什麼傳人啊?」我哭笑不得地說,但還是應他的盛情舉杯。好苦、好難喝!為什麼會有人喜歡酒這種飲料?
女子見了我的反應咯咯笑了起來,她的笑讓我想起卡珞。她名喚巴莎,跟哥哥巴沙在十年前因為戰亂逃難,越過了卡沃斯東側與辛鐸接壤的巴瑞爾山脈,和一群同鄉一路跋涉至我們的首都昂城。他們在政府的規劃下有了一席安居之地,也接受了語言跟職業訓練,沒有幾年就各自找到穩定的工作。之所以來到施涅鎮,是耳聞「雪城」的名聲,雖聽說連續多年未有降雪,仍想來一探究竟。
「按照你們剛才說的,這鎮上的伏靈井怎麼了嗎?」我好奇地問。
「前兩天我們在這個小鎮附近走走繞繞,想著說不定能找到什麼線索,畢竟大家都在猜測是不是有人暗地裡設下了陣法。」巴沙仰頭飲了一大口酒,將酒杯砰的一聲放在桌上。「結果我們沒找到陣法,反而在井邊感受到異常濃厚的靈素。」
靈素。我遙遠地想起了里爾恪女士說的,靈素由伏靈使調節,以維持世界兩端的術法二原子平衡。「鎮上的伏靈使都沒有動作嗎?」
「起初發現異狀時,每天都會進行調節,但根本沒有效果。」巴莎悶悶地用手指蘸著木紋桌面上灑出來的酒液,像是在寫字。「聽說連昂城都派專人來探查狀況過,但是調查一直沒有頭緒。主要也是因為沒帶來多大影響,前幾年的地伏靈解放日也沒有異狀。」
「妳在寫什麼?」我探頭過去,嘗試辨認那有些歪扭的水痕。
「那是我們發現最古怪的地方。」巴沙接口補充,若有所思地摸著自己下巴兩側的髭鬚。「是卡沃斯的文字,用詠唱咒浮雕在井的水面上,不善詠唱咒的辛鐸伏靈使大概因為這樣才一無所覺。」
「『這是我們⋯⋯獻上的⋯⋯』」我皺著眉,逐一唸出文字。
巴莎沒有繼續寫下去。我抬眼看她,她只是聳聳肩:「沒了。就到這裡。」
「我們打算待會再去看看。」巴沙用手背擦擦嘴,一雙淺綠色的眼睛散發探索的光芒:「那日伏靈井邊的住所大門緊閉,沒見著那對姊弟的蹤影。再加上伏靈井水面的字跡看上去是近來受到破壞的,總覺得事有蹊蹺。」
看見他眼裡的光芒,我雙手握拳,也感到體內熱血沸騰了起來,一時之間忘卻了自己逃亡的處境。是冒險!是我夢想已久,在史詩裡反覆傳頌的冒險之旅!
「我跟你們一塊去!」我拍桌站起身。見他們兩個互看彼此,目光不約而同射向坐在一旁不作聲,已經默默嗑掉兩大條麵包的艾因斯。「這傢伙當然也一起!」我趕緊補上一句。
巴莎彷彿突然想起什麼:「聊到現在還不知道你們名字呢。」
我正要回話,結果口型硬生生停在「ㄢ」,就被艾因斯即時在桌子底下按住手。他搶在我之前,總算在這對異國來的雙生面前第一次開口說了話。
「茨威。『我們』的名字叫茨威。」
進了城門以後,那股綠意盎然和冷冽溫度交織而出的違和感愈加強烈。時間還早,沿途偶然見到三三兩兩的行人,穿著都像是那個領我們來的女孩一般暖和,不過沿途所見,依舊是繽紛燦爛的春季印象。街道兩側的建築,看上去都有歲月拖著腳步經過的痕跡,屋頂傾斜的角度相當大,應該是為了避免積雪壓垮房屋的設計。但是,這個地方真的會下雪嗎?
「以前會,但是已經好一陣子沒有下雪了。」
「艾因斯,你老實講,我剛剛是不是又不小心把我心裡話講出來了?」
他神秘莫測地看著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換了個話題:「我們大概要在這裡逗留一陣子。妳睡帳篷嗎?很方便。」他一邊說著,一邊指著自己的旅行袋。這個袋子裡到底可以裝多少東西啊?我看著他,不是很想跟這傢伙一起擠帳篷睡戶外。
「先別說住宿,我身上可是什麼行李都沒有,連個防身的武器也沒帶——」
「鎮上應該會有服飾店跟武器行的。」
「——而且我剛剛發現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那就是我身上半毛錢都沒有耶!我是不是先該去找份兼差打工養自己?」
「沒關係,我養妳。」
「⋯⋯為什麼我覺得這句話聽起來怪怪的呢?」
艾因斯眨眨眼,不置可否,但不曉得為什麼,總感覺他情緒起伏不大的臉上泛出了笑意。每每他露出這樣類似笑容的神情,都會讓我想問問他,是不是從來沒有開懷大笑過。他嘴角的弧度是這樣細微,帶著一點僵硬,是一種以很輕巧很細緻的力道,努力舒展開的角度。看起來,簡直就像在練習怎麼笑。
笑容是需要練習的嗎?
一顆球擲了過來,連帶拉扯進一陣孩童的嘻笑聲。球落地後彈了彈,慢悠悠滾到我跟前,我彎腰拾起,將它交還給追著球跑來的孩子。男孩看上去比領我們來的小女生年紀稍大,眼神很機靈,迅速打量了一下我和艾因斯,明顯察覺到了我們的不尋常,但還是相當禮貌地道了謝,轉身跑向不遠處仍不時傳出明朗笑聲的那群玩伴。
拖在地上追逐彼此的影子隨著笑聲漸遠,我忽然覺得羨慕極了。
「這種感覺⋯⋯也叫孤單嗎?」
艾因斯隨著我緩下腳步,目光也釘在那一張張春日般的笑顏,嗯了一聲。我不自覺露出苦笑:「我好像還要慢慢學著怎麼習慣它。」
指尖忽然傳來了溫熱,熱度引發了體內一股暖流,隨著血液從手指,掌心,沿著手臂,一路馳騁到心窩,在那兒輾轉逗留。我抬眼看著那手的主人。像是被自己突如其來的舉動嚇著,艾因斯略顯僵硬地縮回手,露出了既抱歉又失落的古怪神情。
稍早在城門口,我最終沒能牽住他伸出的手。
街上已經有些店鋪在準備開張,但多是賣些吃食的小店。在等待服裝和武器店開門營業的期間,我們隨意進了間看起來窗明几淨的小店,要了兩份早點。老闆畢竟是生意人,詫異的神情一閃而逝,而後便用我還不甚習慣的當地口音熱情地招呼我們。趁他進去廚房忙乎的時候,我環顧店內,不大的廳室裡只有另一桌客人,一男一女,皆套著旅行斗篷,帶著行囊,應該是對雙生吧。
應該?我突然對自己這個想法感到可笑。不然呢?像我跟艾因斯這樣嗎?
各自失去另一半的雙生,湊在一塊,也不會是原本的模樣。但是即使如此,總比獨自作為殘缺的一半要好。這樣子,至少可以假裝與別人並無二致。
艾因斯安靜坐著,像是很習慣這麼默默地成為牆上一抹影子似的,連呼吸都很透明。打從進了鎮裡,他便把深色的斗篷帽拉了起來,掩去大半面孔,不仔細看的話,只能瞧見藏在帽下那雙隱約閃爍的眸子。要不是他身上那股難以掩飾的異樣氣息,多數人應該不太能察覺他的存在,就像是很少人會特別留意影子的存在一樣。
看著他這副人畜無害的模樣,我不是很願意去想像從前他獨自旅行的生活。我想起在洛洛亞城郊初見面的時候,那陣撲面而來的風,那挾帶著寂靜和一絲絲茫然的風,到現在我還清楚記得。我替這樣的他感到難過。是孤單找上了他,而現在,孤單也找上了我。
我用餐刀切開剛出爐的圓麵包,夾進幾片生菜和炒蛋,毫無形象地大口咬掉一半,食物的香味溢滿口腔的瞬間,感覺這一路的顛簸跟困頓都值得了。相較於不久前才因為暈船清空了胃袋的我,艾因斯的吃相比較沒有那麼獸性,而是用手一塊塊撕著麵包送進口裡,有一搭沒一搭地配著炒蛋吃著。我們就這麼無語地用著餐,讓旁邊那桌的交談聲自然而然飄進耳朵裡。
「⋯⋯昨天去修鞋,聽那裡打工的小伙子說,這鎮已經好幾年沒下雪了。」
女性的嗓音圓潤低沈,咬字清晰,我一時之間卻沒聽懂,接著才反應過來:她在說的是卡沃斯語。我用眼角餘光瞄了一下離我們幾步遠的方桌。這對雙生雖然跟艾因斯一樣身披斗篷,但是帽兜皆是妥妥地披掛在身後,因此面容清晰可見。他們有著如出一轍的暗金色頭髮,皮膚白皙,輪廓深邃。
「是嗎?我就覺得奇怪,這座雪城的名號那麼響亮,居然半點雪的蹤跡也沒見到,難怪這個賞雪季遊客卻稀稀落落的。」男子接著說,豪邁地張口撕咬下外皮堅韌的雜糧麵包。「別說降雪量少了,乍看之下還以為春暖花開了呢,這樣下去雪晶石的採收大概也會大受影響吧?」
「就是說呀,鎮民都在懷念往年冬季,說整座城鎮都是白的,叫我們一定得親眼看看,說多漂亮有多漂亮,但問題是根本沒人知道下場雪何時才會來。」
「真是,下雪也是麻煩得很,偏偏這裡的人就喜歡雪。」男子邊嚼著麵包邊用手撐著臉,然後出乎意料地嘆了口大氣。「話是這樣說,要不是懷念家鄉的雪景,我們也不會長途跋涉來到這裡。」
女子嘖了一聲。「別提那個從骨子裡爛掉的國家,倒胃口。」
「爛的是好戰的帝制政權,跟派系之間沒完沒了的的資源爭奪,跟我們家鄉本身可沒關係。妳要是真的那麼灑脫,早在當年申請政治庇護時就該從頭到尾捨棄身份,怎麼會到了現在還在用母語在這裡跟我扯這些有的沒的?」
「我在享受用秘密語言溝通的好處,要你管!」
我暗自吐吐舌頭。他們大概怎麼也沒料到,隔壁桌就這麼恰巧坐了個通曉卡沃斯語的人吧。都要感謝晨跟辰這些年來忍受我的煩擾,帶我學習他們家鄉的語言,雖然寫跟說還不順暢,但聽跟讀我可是有一定程度了。為了學習異國詩歌,我也是能夠很用功的!回過神來,他們已然開啟新的對話。
「妳說鎮北邊的伏靈井?」男子咬著叉子,沈思半晌。「那邊的確有古怪。」
「老實說,昨天我還從鞋店的小伙子那裡聽來奇怪的傳聞。」
「哦?」
「說是有人在懷疑這裡冬天停止下雪,跟四年前搬來的雙生脫不了關係。」
接著她開始轉述一對姊弟搬來施涅鎮的往事。因為會來這裡的幾乎都是短期的遊客,真正遷來定居的人屈指可數,所以這對雙生特別引人注目。這對來自西方的姐弟,定居在鎮上封印地縛靈的井邊,自稱是葛瓦特共和國的學者,要來進行戰爭舊址的實地訪查。鎮民起初不以為意,也樂於配合進行訪談,但古怪的是在同一年,這裡的冬天第一次沒有降雪,甚至在嚴冬中綻放出遍地春意。
「察覺有異以後,鎮民都暗自在猜測,會不會是這對姊弟跟地縛靈勾結⋯⋯」
「地縛靈才不會沒事害人好不好?」
或許是聽見我生澀的卡沃斯語,或許是對話意料之外受到打斷,那對雙生一齊詫異地看向我。我搔搔頭,這下偷聽被發現,可真是尷尬了。
「呃,我來自東北海域某座半吊子的幽靈城,跟幽靈蠻熟的才會這樣說。」
「妳懂卡沃斯語?」男子驚訝到嚼著麵包的嘴都忘記咀嚼了。
我跟他們稍微講解了學習卡沃斯語的契機,他們一聽到教我的人也是因國家戰亂而到辛鐸來避難,眼中都閃出光芒,於是我們像久別重逢的好友,圍著一張方桌聊了開來。艾因斯從頭到尾未發一語,只睜著圓亮的眼睛輪流盯著我們,慢條斯理吃著已經涼掉的炒蛋。
「我們在昂城遇見不少同鄉,但是一路南下,尤其是地處偏遠的小村落,幾乎就見不著了。沒想到會有同鄉飄洋過海去東北邊的小島上定居,還能在這裡見到傳人!來,為這個難得的機緣乾杯!」男子豪邁地舉起酒杯。
「喂喂,什麼傳人啊?」我哭笑不得地說,但還是應他的盛情舉杯。好苦、好難喝!為什麼會有人喜歡酒這種飲料?
女子見了我的反應咯咯笑了起來,她的笑讓我想起卡珞。她名喚巴莎,跟哥哥巴沙在十年前因為戰亂逃難,越過了卡沃斯東側與辛鐸接壤的巴瑞爾山脈,和一群同鄉一路跋涉至我們的首都昂城。他們在政府的規劃下有了一席安居之地,也接受了語言跟職業訓練,沒有幾年就各自找到穩定的工作。之所以來到施涅鎮,是耳聞「雪城」的名聲,雖聽說連續多年未有降雪,仍想來一探究竟。
「按照你們剛才說的,這鎮上的伏靈井怎麼了嗎?」我好奇地問。
「前兩天我們在這個小鎮附近走走繞繞,想著說不定能找到什麼線索,畢竟大家都在猜測是不是有人暗地裡設下了陣法。」巴沙仰頭飲了一大口酒,將酒杯砰的一聲放在桌上。「結果我們沒找到陣法,反而在井邊感受到異常濃厚的靈素。」
靈素。我遙遠地想起了里爾恪女士說的,靈素由伏靈使調節,以維持世界兩端的術法二原子平衡。「鎮上的伏靈使都沒有動作嗎?」
「起初發現異狀時,每天都會進行調節,但根本沒有效果。」巴莎悶悶地用手指蘸著木紋桌面上灑出來的酒液,像是在寫字。「聽說連昂城都派專人來探查狀況過,但是調查一直沒有頭緒。主要也是因為沒帶來多大影響,前幾年的地伏靈解放日也沒有異狀。」
「妳在寫什麼?」我探頭過去,嘗試辨認那有些歪扭的水痕。
「那是我們發現最古怪的地方。」巴沙接口補充,若有所思地摸著自己下巴兩側的髭鬚。「是卡沃斯的文字,用詠唱咒浮雕在井的水面上,不善詠唱咒的辛鐸伏靈使大概因為這樣才一無所覺。」
「『這是我們⋯⋯獻上的⋯⋯』」我皺著眉,逐一唸出文字。
巴莎沒有繼續寫下去。我抬眼看她,她只是聳聳肩:「沒了。就到這裡。」
「我們打算待會再去看看。」巴沙用手背擦擦嘴,一雙淺綠色的眼睛散發探索的光芒:「那日伏靈井邊的住所大門緊閉,沒見著那對姊弟的蹤影。再加上伏靈井水面的字跡看上去是近來受到破壞的,總覺得事有蹊蹺。」
看見他眼裡的光芒,我雙手握拳,也感到體內熱血沸騰了起來,一時之間忘卻了自己逃亡的處境。是冒險!是我夢想已久,在史詩裡反覆傳頌的冒險之旅!
「我跟你們一塊去!」我拍桌站起身。見他們兩個互看彼此,目光不約而同射向坐在一旁不作聲,已經默默嗑掉兩大條麵包的艾因斯。「這傢伙當然也一起!」我趕緊補上一句。
巴莎彷彿突然想起什麼:「聊到現在還不知道你們名字呢。」
我正要回話,結果口型硬生生停在「ㄢ」,就被艾因斯即時在桌子底下按住手。他搶在我之前,總算在這對異國來的雙生面前第一次開口說了話。
「茨威。『我們』的名字叫茨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