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淪為沈重的枷鎖 1
「我」是誰?嘗試回答此提問以前,必須先釐清「我」所指涉的對象為何。
在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裡,每個人都有一個與自己共生的存在,普遍稱之為雙生。從出生直至死亡,雙生都與自己緊密相繫,因此「我」和雙生共同組成了一個整體,成為「我們」。在所有人稱代詞中,相對於「你們」或「他們」,「我們」的概念更為撲朔迷離:從字面的意義看來,此一詞彙應作複數解,然而其指涉的核心概念——自我——卻為單數。更甚者,這種語意上的矛盾並非只見於特定的語言,而是普遍存在於各個語言系統當中。
為針對此矛盾性提出解釋,本文首先分析不同語境之下的人稱代詞使用如何反映自我之形成,再由語言與認知的關係出發,進一步透過思想實驗演示消弭此語意矛盾的可能性,逐步論證此主張:「我」無須雙生,即可作為一完整「自我」存在。
——摘錄自〈由語意矛盾試論自我之形成〉,龍里尼斯(生卒年不詳)著
又是一個從無止盡的夢境裡掙扎著醒來的清晨,除了身旁傳來的穩定呼吸聲,世界仍是一片靜寂。
我輕手輕腳翻開被褥,起身著裝,不想驚擾在一旁熟睡的人。昨夜,阿萊娜因為忽然下起的雪而樂得睡不著覺,索性就陪我一道守夜。佟半夜醒來要換班時,被直截了當地趕回去睡覺,說是讓她等到日出前一個時辰,再跟桐一起作伴守夜就好。結果把人趕回去睡覺後,始作俑者自已卻沒多久就開始打起盹來。
想到這,我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緩緩起伏的被窩——把守夜人的睡眠權益剝奪後,虧妳還睡得那麼好!桐她們起來換班的時候,看見阿萊娜枕著我的肩膀睡得香甜,不約而同噗哧笑了出聲,連偏過頭的角度都對稱得很,不愧是藝人特色。我只能無奈地撐著眼皮,步履闌珊地把人扛進帳篷裡,然後跟著昏沉入睡。
我穿好鞋,正準備出去進行晨間訓練,身後忽然傳來了細微的聲響。
「唔⋯⋯你們好吵。」
「阿萊娜?」
「我還要睡啦,好久沒睡得那麼好⋯⋯」
她呼嚕嚕地嚷著,翻了個身背對我,縱使最後幾個字已經小聲得幾乎聽不見,我還是感到寒毛直豎。是元素,妳在跟元素說話嗎?阿萊娜。能夠和元素對話的人,從前我只認識一個,而上一次撞見他和元素對話的場景,我再也不想回憶起。
「你們果然是同樣的人。」我喃喃自語。
不同於一般雙生的存在,我已經遇見過兩個了,再算上一個未曾蒙面的,妳就是第四個。阿萊娜,妳是誰呢?和我們一起行動,有什麼意圖?我邊思考著,邊拉開門簾,天色已經比往常醒來的時候亮得多。步出帳篷,四處張望,卻沒發現另外兩人的身影。這個時間,她們會是去了哪裡?
昨夜飄起的雪在換班以前就已經停歇,現在地上還積著一層雪白,約莫在日輪攀升後不久就會融化,不過現在還看得出上頭深淺不一的腳印。足跡最凌亂之處在帳篷前,來來回回有好幾雙不同鞋子踩過,顯然是在交班時留下的。從此處出發,長長的足跡大致往三個方向延伸:昨天我和阿萊娜守夜的樹下、營火所在處,以及帳篷後方。半夜進帳篷前,分明還沒有後面兩道痕跡。我連忙繞去帳篷後方查看,那裡同樣空無一人,地上的兩道足跡有往無返,竟在帳篷後方幾步之遙的地方突然消失。
涼意從腳底直竄上來,無關乎極低的氣溫。
我繞回帳篷前,看是否能找到更多線索。靠近昨晚升起的營火處,柴堆居然還留有餘溫,周遭的薄雪也已經融得乾淨。是桐她們生了火嗎?她們擅長操縱元素,即便穿得不夠厚,也應該能直接以元素取暖,不需要冒上惹來麻煩的風險來生火。
清晨的山裡空氣冷冽得有些刺鼻,我揉揉鼻子,嗅了嗅,赫然發現空氣中留有稀薄的食物香氣。難道是守夜餓了煮宵夜吃?該不會被聞香而來的野獸叼走了吧?但是周遭不見四足野獸的痕跡,暫時排除後者的可能性。回帳篷查看,發現存放糧食的袋子的確空了些;繞出去營火附近,看見與帳篷之間的腳印有往有返,另外還有兩道足跡連到守夜的樹下。合理推測兩人是先過來生了火,再回帳篷取食物,拿過來弄熟⋯⋯怎麼想都是半夜肚子餓做出的舉動。
可是她們究竟去哪了?環顧周圍,唯一離開帳篷範圍的腳印就是通往後方,可是突然消失到底代表什麼?有人刻意將蹤跡掩蓋?從足跡判斷,從頭至尾就只有她們兩人在移動,絲毫不見外人闖入的跡象,應該不會是遭遇攻擊——至少不是在這裡。我試探性地喊了幾聲她們的名字,聲音在空寂的雪地裡發散,不一會兒就消失殆盡。
情況不太妙!剛才回去察看行李的時候,她們的樂器都還好好地躺在角落。樂器之於她們的重要性大概僅次於彼此,實在很難想像她們會拋下吃飯的傢伙不管。我正思考著該在原地再等片刻,還是去將阿萊娜叫醒,原本已經漸亮的天光忽然又整片暗了下來。我驚愕地抬頭,看見一大片陰影籠罩在我正上空,致使光影錯落變換。
一對巨大的飛禽在那裡盤旋、打轉,並在我抬頭的瞬間發出長長的鳴叫。
在仍朦朧的天色下,逆著光看上去,完全無從分辨那是什麼生物。牠們的啼鳴悠遠綿長,甚至帶有一絲淒楚,即便聲波到了我耳裡只是毫無意義的震動,我卻神奇地感應出當中的情緒。奧秘的鳴叫聲把不屬於我的記憶銜進腦海裡,我站在原處,清楚知道腳下踩著的步伐未曾挪移,另一方面卻又像是同時飛掠過大半國境,從制高點俯瞰整個卡沃斯。
烽火連綿,在地表纏繞成奇詭的圖騰,忽明忽滅閃著像是一排排靜默燃燒的線香。身穿盔甲的戰士拉著旌旗,氣勢萬鈞地衝鋒陷陣;高度將聲波阻絕,兩軍對壘的最前線撞擊成港口匯流的浪,號角高舉著在我耳邊吹響一整片寧靜的海。
如此弔詭而不協調的意象盤旋在我腦海中,一如我盤旋在狼煙四起的天空。不知何時,我已脫離戰圈,收起雙翼,降落在一處破陋的村落。棲息在枯黑的樹梢,我忽然聞見一股若有似無、令人眷戀不已的氣味,才發現這株了無生氣的高大植物,竟是松露木。
遠遠地我瞧見人影晃動。有人急促奔走著,合力抬著擔架上看起來痛不欲生的傷兵。有人緊握著亡者的手——有些甚至連手也沒有了——就抱著那殘餘的身軀;這副景象讓我想起了那天在洛洛亞城郊,那個抱著雙生死去的搶劫犯。再往旁看,有人餓得面黃肌瘦,氣若游絲地同彼此說話,而我不忍知道他們的談話內容。
世界依舊安靜得寂寞至極,胸口湧動著的情緒超越了悲泣,脫離了苦痛,緩緩醞釀出悲憫的苦味。此刻我竟無法分辨這是誰的憐憫,誰的嘆息,是這隻無名的飛禽嗎?還是我?忽然,有聲音闖入我的世界。
「安。」
有人在喚我的名字,溫潤如水的嗓音。
「安,快清醒。」
我眨眨眼,意識忽然清明起來,腿卻一陣無力,幸好有人急忙扶住我。是阿萊娜,她的懷抱軟軟的,卻也讓人感受到堅實的力量。
我難受地甩了甩頭。「怎麼回事?」
「那兩隻威西塔施放了催眠術。」阿萊娜仰頭打量著仍舊盤旋著,遲遲不肯離去的兩道巨大陰影,一面用手安撫似地順著我的後背。「剛才妳進帳篷翻行李,狀況很不對勁,我一跟出來,就看到妳兩眼無神在生火。佟跟桐呢?」
我發現自己正雙手捧著一大袋食物,而營火上已經架好鍋子,底下燒著細微的火焰⋯⋯「守夜肚子餓了煮宵夜」這個答案直接浮上腦海。
「咳咳,她們大概是碰到一樣的情形。妳呢?沒怎麼樣吧?」
「我沒事,威西塔是它們凝聚成的,如果想的話,我還能讓上面兩個大傢伙直接消失不見呢。」阿萊娜對我自信地笑了笑,接著偏頭想了一下。「不過這樣是不是就斷了線索了?得先把她們兩個找回來吧?被催眠的時候,妳有看到什麼嗎?」
我抬頭看著那一對遲遲不願離去的威西塔,不自覺將手摸上胸口,彷彿那股無盡延伸的鬱結已經開始在體內紮根。「我看到卡沃斯戰亂的狀況。」聽我敘述,阿萊娜哦了一聲,沒有特別的反應,我便接著說:「老實說,我不覺得它們有惡意。」
「是嗎?企圖控制他人意識,本身就絕非善意了。」
阿萊娜出乎意料之外地對來者抱持高度戒備。她給人的感覺乍看之下柔軟溫和,實則堅韌無比,帶有不容挑戰的意味。
我想起被催眠時感受到的那股情緒,忍不住說:「雖然採取的手段偏激了點,但跟著它們走應該不會有壞處,佟跟桐應該就在它們導引的方向。」
「妳這樣想的話,就按妳的意思做吧。」阿萊娜從善如流地應,停頓片刻後,指了指眼前的火堆跟食材。「不過,要把食物料理好再帶去嗎?」
我確認了一眼上方烏雲般的龐大身軀,嘆了口氣。「就當順便吧!火都生好了,催眠別人做這種事,大概是真的很缺糧食吧?說不定還缺柴薪⋯⋯」
阿萊娜凝視了我好一會兒,露出了不明所以的神情。「妳一直是這樣嗎?」
「哪樣?」我與她錯身而過,開始將薯塊放入煮滾的鍋裡。
「對別人無來由地好。它們總是說,成雙而生的人只在乎彼此而已。」
「妳看我像嗎?」
「嗯?」
「會在乎別人。」我輕聲說:「以前才不是這樣。是因為我最在乎的人已經不在了,才開始在意其他的人。妳聽懂了嗎?我也很自私,只是倒楣了點。」
阿萊娜隔著柴火在我對面抱膝坐下,安靜地看我煮食。她的神情專注,好像要在我的一舉一動裡習得什麼高超廚藝一樣,那神態在煙霧裊裊之中恍惚有了疊影。我用力搖了搖頭,忽然聽見她噗嗤一笑。
「妳真是奇怪的人,安。」
「⋯⋯真是不得了的結論,謝謝妳提醒我這個事實。」
阿萊娜不知何時已經站到我身側,極其自然地接過我手裡的木勺,順手攪拌起咕嚕嚕冒著泡的湯汁。「顏色好奇怪耶?」她湊近瞧,睜大眼驚呼。
「藍薯煮熟本來就是這種顏色。」我白她一眼,這種食材是辛鐸的主食來源,是要多沒常識才能連這也不知道?話是這麼說,我仍是用長籤撥開了質地鬆軟的藍薯,戳了一小塊餵到她嘴邊。「應該熟透了,試下味道。」
她小口咬下,燙得直在嘴裡呼呼地吹氣,還用手搧風,慌亂得有點可愛,這次換我忍俊不住笑了出聲。「還不錯吧?」
她嚥下食物,兩眼發光,燦爛地笑了開來。
「很奇怪,但我很喜歡哦!」
在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裡,每個人都有一個與自己共生的存在,普遍稱之為雙生。從出生直至死亡,雙生都與自己緊密相繫,因此「我」和雙生共同組成了一個整體,成為「我們」。在所有人稱代詞中,相對於「你們」或「他們」,「我們」的概念更為撲朔迷離:從字面的意義看來,此一詞彙應作複數解,然而其指涉的核心概念——自我——卻為單數。更甚者,這種語意上的矛盾並非只見於特定的語言,而是普遍存在於各個語言系統當中。
為針對此矛盾性提出解釋,本文首先分析不同語境之下的人稱代詞使用如何反映自我之形成,再由語言與認知的關係出發,進一步透過思想實驗演示消弭此語意矛盾的可能性,逐步論證此主張:「我」無須雙生,即可作為一完整「自我」存在。
——摘錄自〈由語意矛盾試論自我之形成〉,龍里尼斯(生卒年不詳)著
又是一個從無止盡的夢境裡掙扎著醒來的清晨,除了身旁傳來的穩定呼吸聲,世界仍是一片靜寂。
我輕手輕腳翻開被褥,起身著裝,不想驚擾在一旁熟睡的人。昨夜,阿萊娜因為忽然下起的雪而樂得睡不著覺,索性就陪我一道守夜。佟半夜醒來要換班時,被直截了當地趕回去睡覺,說是讓她等到日出前一個時辰,再跟桐一起作伴守夜就好。結果把人趕回去睡覺後,始作俑者自已卻沒多久就開始打起盹來。
想到這,我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緩緩起伏的被窩——把守夜人的睡眠權益剝奪後,虧妳還睡得那麼好!桐她們起來換班的時候,看見阿萊娜枕著我的肩膀睡得香甜,不約而同噗哧笑了出聲,連偏過頭的角度都對稱得很,不愧是藝人特色。我只能無奈地撐著眼皮,步履闌珊地把人扛進帳篷裡,然後跟著昏沉入睡。
我穿好鞋,正準備出去進行晨間訓練,身後忽然傳來了細微的聲響。
「唔⋯⋯你們好吵。」
「阿萊娜?」
「我還要睡啦,好久沒睡得那麼好⋯⋯」
她呼嚕嚕地嚷著,翻了個身背對我,縱使最後幾個字已經小聲得幾乎聽不見,我還是感到寒毛直豎。是元素,妳在跟元素說話嗎?阿萊娜。能夠和元素對話的人,從前我只認識一個,而上一次撞見他和元素對話的場景,我再也不想回憶起。
「你們果然是同樣的人。」我喃喃自語。
不同於一般雙生的存在,我已經遇見過兩個了,再算上一個未曾蒙面的,妳就是第四個。阿萊娜,妳是誰呢?和我們一起行動,有什麼意圖?我邊思考著,邊拉開門簾,天色已經比往常醒來的時候亮得多。步出帳篷,四處張望,卻沒發現另外兩人的身影。這個時間,她們會是去了哪裡?
昨夜飄起的雪在換班以前就已經停歇,現在地上還積著一層雪白,約莫在日輪攀升後不久就會融化,不過現在還看得出上頭深淺不一的腳印。足跡最凌亂之處在帳篷前,來來回回有好幾雙不同鞋子踩過,顯然是在交班時留下的。從此處出發,長長的足跡大致往三個方向延伸:昨天我和阿萊娜守夜的樹下、營火所在處,以及帳篷後方。半夜進帳篷前,分明還沒有後面兩道痕跡。我連忙繞去帳篷後方查看,那裡同樣空無一人,地上的兩道足跡有往無返,竟在帳篷後方幾步之遙的地方突然消失。
涼意從腳底直竄上來,無關乎極低的氣溫。
我繞回帳篷前,看是否能找到更多線索。靠近昨晚升起的營火處,柴堆居然還留有餘溫,周遭的薄雪也已經融得乾淨。是桐她們生了火嗎?她們擅長操縱元素,即便穿得不夠厚,也應該能直接以元素取暖,不需要冒上惹來麻煩的風險來生火。
清晨的山裡空氣冷冽得有些刺鼻,我揉揉鼻子,嗅了嗅,赫然發現空氣中留有稀薄的食物香氣。難道是守夜餓了煮宵夜吃?該不會被聞香而來的野獸叼走了吧?但是周遭不見四足野獸的痕跡,暫時排除後者的可能性。回帳篷查看,發現存放糧食的袋子的確空了些;繞出去營火附近,看見與帳篷之間的腳印有往有返,另外還有兩道足跡連到守夜的樹下。合理推測兩人是先過來生了火,再回帳篷取食物,拿過來弄熟⋯⋯怎麼想都是半夜肚子餓做出的舉動。
可是她們究竟去哪了?環顧周圍,唯一離開帳篷範圍的腳印就是通往後方,可是突然消失到底代表什麼?有人刻意將蹤跡掩蓋?從足跡判斷,從頭至尾就只有她們兩人在移動,絲毫不見外人闖入的跡象,應該不會是遭遇攻擊——至少不是在這裡。我試探性地喊了幾聲她們的名字,聲音在空寂的雪地裡發散,不一會兒就消失殆盡。
情況不太妙!剛才回去察看行李的時候,她們的樂器都還好好地躺在角落。樂器之於她們的重要性大概僅次於彼此,實在很難想像她們會拋下吃飯的傢伙不管。我正思考著該在原地再等片刻,還是去將阿萊娜叫醒,原本已經漸亮的天光忽然又整片暗了下來。我驚愕地抬頭,看見一大片陰影籠罩在我正上空,致使光影錯落變換。
一對巨大的飛禽在那裡盤旋、打轉,並在我抬頭的瞬間發出長長的鳴叫。
在仍朦朧的天色下,逆著光看上去,完全無從分辨那是什麼生物。牠們的啼鳴悠遠綿長,甚至帶有一絲淒楚,即便聲波到了我耳裡只是毫無意義的震動,我卻神奇地感應出當中的情緒。奧秘的鳴叫聲把不屬於我的記憶銜進腦海裡,我站在原處,清楚知道腳下踩著的步伐未曾挪移,另一方面卻又像是同時飛掠過大半國境,從制高點俯瞰整個卡沃斯。
烽火連綿,在地表纏繞成奇詭的圖騰,忽明忽滅閃著像是一排排靜默燃燒的線香。身穿盔甲的戰士拉著旌旗,氣勢萬鈞地衝鋒陷陣;高度將聲波阻絕,兩軍對壘的最前線撞擊成港口匯流的浪,號角高舉著在我耳邊吹響一整片寧靜的海。
如此弔詭而不協調的意象盤旋在我腦海中,一如我盤旋在狼煙四起的天空。不知何時,我已脫離戰圈,收起雙翼,降落在一處破陋的村落。棲息在枯黑的樹梢,我忽然聞見一股若有似無、令人眷戀不已的氣味,才發現這株了無生氣的高大植物,竟是松露木。
遠遠地我瞧見人影晃動。有人急促奔走著,合力抬著擔架上看起來痛不欲生的傷兵。有人緊握著亡者的手——有些甚至連手也沒有了——就抱著那殘餘的身軀;這副景象讓我想起了那天在洛洛亞城郊,那個抱著雙生死去的搶劫犯。再往旁看,有人餓得面黃肌瘦,氣若游絲地同彼此說話,而我不忍知道他們的談話內容。
世界依舊安靜得寂寞至極,胸口湧動著的情緒超越了悲泣,脫離了苦痛,緩緩醞釀出悲憫的苦味。此刻我竟無法分辨這是誰的憐憫,誰的嘆息,是這隻無名的飛禽嗎?還是我?忽然,有聲音闖入我的世界。
「安。」
有人在喚我的名字,溫潤如水的嗓音。
「安,快清醒。」
我眨眨眼,意識忽然清明起來,腿卻一陣無力,幸好有人急忙扶住我。是阿萊娜,她的懷抱軟軟的,卻也讓人感受到堅實的力量。
我難受地甩了甩頭。「怎麼回事?」
「那兩隻威西塔施放了催眠術。」阿萊娜仰頭打量著仍舊盤旋著,遲遲不肯離去的兩道巨大陰影,一面用手安撫似地順著我的後背。「剛才妳進帳篷翻行李,狀況很不對勁,我一跟出來,就看到妳兩眼無神在生火。佟跟桐呢?」
我發現自己正雙手捧著一大袋食物,而營火上已經架好鍋子,底下燒著細微的火焰⋯⋯「守夜肚子餓了煮宵夜」這個答案直接浮上腦海。
「咳咳,她們大概是碰到一樣的情形。妳呢?沒怎麼樣吧?」
「我沒事,威西塔是它們凝聚成的,如果想的話,我還能讓上面兩個大傢伙直接消失不見呢。」阿萊娜對我自信地笑了笑,接著偏頭想了一下。「不過這樣是不是就斷了線索了?得先把她們兩個找回來吧?被催眠的時候,妳有看到什麼嗎?」
我抬頭看著那一對遲遲不願離去的威西塔,不自覺將手摸上胸口,彷彿那股無盡延伸的鬱結已經開始在體內紮根。「我看到卡沃斯戰亂的狀況。」聽我敘述,阿萊娜哦了一聲,沒有特別的反應,我便接著說:「老實說,我不覺得它們有惡意。」
「是嗎?企圖控制他人意識,本身就絕非善意了。」
阿萊娜出乎意料之外地對來者抱持高度戒備。她給人的感覺乍看之下柔軟溫和,實則堅韌無比,帶有不容挑戰的意味。
我想起被催眠時感受到的那股情緒,忍不住說:「雖然採取的手段偏激了點,但跟著它們走應該不會有壞處,佟跟桐應該就在它們導引的方向。」
「妳這樣想的話,就按妳的意思做吧。」阿萊娜從善如流地應,停頓片刻後,指了指眼前的火堆跟食材。「不過,要把食物料理好再帶去嗎?」
我確認了一眼上方烏雲般的龐大身軀,嘆了口氣。「就當順便吧!火都生好了,催眠別人做這種事,大概是真的很缺糧食吧?說不定還缺柴薪⋯⋯」
阿萊娜凝視了我好一會兒,露出了不明所以的神情。「妳一直是這樣嗎?」
「哪樣?」我與她錯身而過,開始將薯塊放入煮滾的鍋裡。
「對別人無來由地好。它們總是說,成雙而生的人只在乎彼此而已。」
「妳看我像嗎?」
「嗯?」
「會在乎別人。」我輕聲說:「以前才不是這樣。是因為我最在乎的人已經不在了,才開始在意其他的人。妳聽懂了嗎?我也很自私,只是倒楣了點。」
阿萊娜隔著柴火在我對面抱膝坐下,安靜地看我煮食。她的神情專注,好像要在我的一舉一動裡習得什麼高超廚藝一樣,那神態在煙霧裊裊之中恍惚有了疊影。我用力搖了搖頭,忽然聽見她噗嗤一笑。
「妳真是奇怪的人,安。」
「⋯⋯真是不得了的結論,謝謝妳提醒我這個事實。」
阿萊娜不知何時已經站到我身側,極其自然地接過我手裡的木勺,順手攪拌起咕嚕嚕冒著泡的湯汁。「顏色好奇怪耶?」她湊近瞧,睜大眼驚呼。
「藍薯煮熟本來就是這種顏色。」我白她一眼,這種食材是辛鐸的主食來源,是要多沒常識才能連這也不知道?話是這麼說,我仍是用長籤撥開了質地鬆軟的藍薯,戳了一小塊餵到她嘴邊。「應該熟透了,試下味道。」
她小口咬下,燙得直在嘴裡呼呼地吹氣,還用手搧風,慌亂得有點可愛,這次換我忍俊不住笑了出聲。「還不錯吧?」
她嚥下食物,兩眼發光,燦爛地笑了開來。
「很奇怪,但我很喜歡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