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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櫃子裡擺滿了品客。 精確來說,是品客的包裝罐。有大有小,依據不同口味披著不同顏色,唯一相同之處就是那一張張鬍子大叔的圓臉,彷彿盯著什麼格外趣味的物事,總衝著人笑,笑得你心底發寒。魏家博第一次見到這一整櫃的品客,就打從心底不喜歡。 我也想留這樣的鬍子,姊姊卻這麼告訴他。那又長又翹的上唇鬍,連我也留不起好嗎,他當時這麼吐槽。但姊姊只是看了他一眼,不慍不火地把洗淨了晾乾的空罐,仔仔細細放入櫃子,拉上玻璃櫥窗,成為諸多收藏品的一員。 約莫從魏家寧離家,自己在外縣市租屋生活後,蒐集品客的空罐就成了她的習慣。古怪的習慣,魏家博在心裡落了個橫批。起初只是每種口味一字排開,像是有些朋友去各個城市旅遊得朝聖似地買個星巴克杯一樣,也沒什麼,殊不知在他為了面試北上借宿那晚,硬生生被整櫃的品客嚇到晚上做噩夢,夢見會議室裡一整排的教授都長著翹鬍子大叔的臉,對他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好在面試意外順利,魏家博最終驚險甄試上了北部的學校。 遷進宿舍後,因為地緣關係,魏家博得以三不五時去找姊姊,不必再如過去幾年來那樣每日通電話。同儕之中,就屬他與手足的關係最緊密,即使被揶揄是姊控,魏家博也一笑置之。魏家姊弟兩人都生得眉清目秀,一直以來不乏仰慕者,卻誰也不曾談過戀愛;兩人相差四歲,感情仍如膠似漆,自然成為旁人茶餘飯後的話題。 姊弟兩人極有默契,從不過問對方的感情事。其實無論是性格還是興趣,他們都可說是南轅北轍的人,父母老是叨念他們活脫脫就是一對生錯性別的兄妹——說不定真的是喔,姊姊那次神神秘秘地對他說。或許是剛看完《你的名字》的關係,魏家博將桶中最後一粒爆米花餵進姊姊嘴裡,喝了口她手中的可樂,說:對啊,靈魂住錯身體了。就像是剛走出電影廳,魏家寧搓著一身的雞皮疙瘩表示故事的設定根本不合理,還有說好的寫名字呢寫什麼我喜歡你啦白痴嗎,魏家博卻覺得逢魔之時的光影變幻,足以彌補任何矯情與物理法則的闕漏。 正因為一直以來和姊姊無話不說,魏家博現在才會這麼生氣。 「這是在耍我嗎?」 一整櫃的品客毫無反應,就是品客。 「魏家寧!」 一張張翹鬍子大叔的笑臉並排,連成一氣,像在嘲笑他的一無所知。 不要以為我到現在還會相信你編的故事。一向平心靜氣的魏家博這會總算壓抑不了怒火,揉爛手中那張寫著潦草字跡的紙像在揉爛他早已厭倦的偽裝。我長大了,再也不會輕易被故事欺騙。衣櫥後面沒有紛飛的白雪,信箱裡沒有魔法學校來的信件,曾祖母的睡衣無法許願,大漠裡的木馬也不可能一蹬上天。姊姊從小給他說的那些床邊故事,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不可用科學驗證的奇蹟性。但他總是相信。 從未相信的是說故事的人自己。 你知道品客好在哪裡嗎?魏家寧的字在他的掌心滾燙。吃掉洋芋片後,可以裝進其他東西,看起來像新的一樣。我想過把自己裝進去,不過這些罐子裝不下物理的我,那就算了,峰不轉路轉,把靈魂裝進去不就好了。家博,記得我說過的那些故事嗎?就連最最簡單的物品裡面,都藏有奇蹟,那我們這副皮囊裡藏著的東西,一定蘊涵著全世界最強大的魔法,你說對嗎? 魏家博深呼吸。 他拉開櫥窗,取出一罐綠色包裝的品客。打開前搖了搖,裡頭發出了紙張刮過內壁的沙沙聲響,他猜想,一定又是姊姊手寫的一則小故事。 提到說故事的天賦,魏家博從來沒見過比姊姊還要優秀的說書人。魏家寧不是創作者,但她博覽群書,通曉各個國家文化裡頭的故事與傳說。她隨身帶著一本手掌大小的筆記簿,用削短了的鉛筆,在米白色的紙張上謄寫著自己也不曾相信過的童話,就為了說與親愛的弟弟聽。她說起故事來,像是昨夜才親眼看見豪華的飛船載著滿滿奇人異士經過,像是她也是船上的一員,看見能一口氣吃下一百隻烤雞喝光一百桶葡萄酒的大胃王、見證耳朵貼著地面就能聽見對蹠點上動靜的順風耳、驚嘆於半秒內繞過地球半圈取回長生不老泉水的飛毛腿。 魏家寧是這世界上最會說故事的人,縱使她從來都不相信半字。 駕馭虛構,鮮活假象,魏家博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這是姊姊無人可企及的天份,他有時會替這樣的魏家寧感到傷心。倘若他倆的靈魂真的是住錯了身體,那麼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換回來,他小時候真的如此深信。但是聽到他童稚的言語,姊姊對他比了個噓,說現在還不是時候。所以,現在就是時候了嗎? 他猜錯了。品客裡裝的不是他所期待的一紙故事。 手機響了起來,是《你的名字》裡那首配樂長長的間奏,在寂靜的室內劃出極光,劃開時空,也許抵達另一個平行宇宙,那裡沒有故事。在那裡,他們都住在彼此的身體,靈魂自然也不再需要渴求奇蹟的載體了。 |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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