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水灣書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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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並肩坐在海灣沈思,傾聽海浪拍打岸邊的歌聲,這些無語的片刻讓我有些不知所措。這麼多年來,這是第一次我感覺與你如此親近,但是說出來太矯情,所以我低頭又啜了口咖啡。爸爸希望你活得幸福,你好像是這麼說的。嗯。
忘記有沒有說出口了,那句你也是,或者該說,我也是。 口拙的我不懂得怎麼讓你明白,我愛你,因為只說出這三個字讓我感覺異常空虛。當沒有了物理上的陪伴,缺乏了實質上的付出,我不曉得這三個字有沒有辦法保存它應有的力度。 所以我想為你說幾個故事,幾個幸福的小故事。 幾個希望你讀了以後,也能感受到幸福的小故事。 1. 第一個故事的主角叫做安妮,就是紅髮安妮的那個安妮,但是她並未紮著兩束火紅髮辮,而是一頭俐落的深棕短髮,瘦瘦高高的,刮起一陣大風時隨時可能像風箏一樣飛上天空。 安妮在城的南方有一幢木屋,不是三隻小豬故事裡二哥建造的那種小木屋,而是確確實實三層樓高、有小閣樓的那種尖頂木屋。安妮和丈夫還有他們的兩個孩子一起住在這裡,距離城中要搭上半個小時火車的小區,雖然偏僻,但寧靜,足夠讓孩子無憂無慮地長大。 哥哥剛上小學一年級,每週末都去社區足球隊踢球,最愛踢完球後大汗淋漓回家灌完滿滿一杯的牛奶,期待一晚過去以後能夠多長一公分。還在上幼兒園的妹妹很活潑,最喜歡玩模型,她在後院地板上畫出了好大的機場平面圖,細心在跑道上擺好各司其職的人物模型,貨運司機、交通指揮、塔台,當然還有最重要最帥氣的機師,以及他那架美麗的飛機和笑容滿面的乘客。 安妮很愛她的丈夫,他是個風趣又腳踏實地的好人。星空低垂的時候,孩子們都酣睡了,她和他一起安安靜靜躺在床上,聽著彼此平緩而幸福的呼吸聲,用圓舞曲一般的節拍,傾訴一天下來有趣的、快樂的、憤慨的、悲傷的事。世界由太多複雜的情緒編織而成,幸運的是,一切總能收束在一記幸福的輕吻裡。 以一名育有兩個孩子的母親來說,安妮實在非常年輕,她也曾擔憂過自己不夠成熟、不足以成為一名母親,但丈夫的支持成了她最好的助力。誰不是第一次當父母呢?這句話給予她意料之外的勇氣。他們都喜歡小孩,共同分擔扶養孩子的功課,他們輪流當爸爸、也輪流當媽媽,如果依照傳統的家庭分工來說的話。 哥哥五歲、妹妹剛滿周歲不久,丈夫在後院最大的一株樹上架起了樹屋。那是一棵枝葉繁茂的老樹,因為沒有剖開,所以安妮不能確定它的年紀,但她猜想年輪的圈數一定比她的年齡還要大得多。丈夫手巧而勤勞,她會在樹蔭底下鋪上野餐布,手裡抱著妹妹,哥哥在一旁玩足球,一家子聽著敲敲打打的聲響,耐心等候樹屋誕生,就像當初等待兩個孩子降臨這個世界一樣。 樹屋落成的那天,陽光暖暖地灑在後院的爬藤上,喚醒了古老樹木的靈魂。一大清早,孩子們還沒起床,安妮趁著丈夫回屋子裡沐浴時,渴望地望向那新生的空間,感受到胸口蟄伏已久的衝動。繩梯垂降下來,安妮躊躇半秒,接著迫不及待地攀爬上去,在佈置得簡單舒適的屋子裡,睜圓了她翡翠色的眼睛。 一切平凡極了,但她抱著身子縮進樹屋裡時,清楚聽見了老樹的呢喃。那是老樹與他的主人的故事。 2. 老樹並不是一開始就那麼老的,她也曾經是棵小樹,備受呵護的新生命,但那畢竟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時這片土地還非常原始,聽得見小溪潺潺流動,還有不知名的鳥兒歡快地唱歌,動物們嗅聞她鮮嫩的葉子,殷殷期盼著鮮甜多汁的果實。她身邊圍繞著家人與朋友,根部抓住的土壤肥沃豐饒,餵養了整座森林的生命。 有一天,一名衣衫襤褸的少年到來,他看起來精疲力竭,而且很久沒有洗澡的樣子。他身上的氣味把動物們嚇得四處逃竄,小樹也想跟著拔腿就跑,但她想起自己不像動物們一樣四肢矯健,只好努力閉氣,憋得她身上的綠葉都跟著綣縮了起來。 奄奄一息的少年拖著赤腳,將背靠上小樹的主幹,觸碰的一瞬間有種微妙的酥麻感,像是在某個暴風夜裡,雷電貼近她的樹冠。這是她第一次碰觸到人類,懼怕逐漸轉為好奇,她開始想知道這個人從哪裡來,又要往何處去。 夜晚降臨,氣溫一口氣掉了下來,冬天的腳步近了,她擔心少年會因為失溫而死。去年隆冬,森林鋪滿了悲戚的純白,最喜歡用新生的角來蹭她樹皮的那頭小鹿,用他日漸堅實的、雄糾糾的鹿角,輕輕勾住她枯萎的枝幹,力道非常溫柔,使她不捨。她第一次希望自己能彎下身來,也用她的枝幹蹭蹭他那對再也不會動的,美麗無倫的角。 幸好,少年的生命力遠比她想像中堅韌,稍微恢復體力以後,他撿拾周遭掉落的枯枝,熟練地取火。他從隨身攜帶的破舊布包裡,掏出一條與他的裝扮極為不相襯的毯子,看上去質料很好,在火光下映出了美麗的色澤。小樹想起了大雨洗淨了的夜空,沒有月光,但有發著柔光的星星,這條毯子就像是這樣的星空。 少年燒開熱水,吃了看起來又乾又硬的不知名食物,一言不發地裹進毯子裡,縮在小樹身下很快入睡了。他的臉頰凹陷,但睡容莊嚴,陷入沉眠以後身上那股壓抑不住的氣質顯露無遺,和身上那條星空織成的毯子極為相稱。 小樹想起了聒噪的烏鴉對她嘎嘎地講述,森林的深處有一座城堡,城堡裡住著年邁的國王與王后,他們有膝下兩位王子和五位公主。至此之後,每當遠處傳來馬蹄踏地的聲響,小樹總會想像那是年輕的王子騎著駿馬經過,紋有月色的披風飄揚在身後,和公主身上那襲陽光織就的長袍相互輝映。 烏鴉說人類會做夢,有好夢、有噩夢,好夢能加速植物抽芽長大,噩夢則讓嫩葉幼芽萎靡不振。由於小樹還想長得更高更大,於是她擺動枝椏,喚來了夜風,請他附上少年的耳朵呢喃一首搖籃曲,好撫平他緊皺的眉頭。 3. 安德烈夢見了他鍾愛的獵犬。她才出生不久,就被遺棄在村裡的水磨坊裡邊,低微的嗚咽淹沒在一旁嘩啦啦轉動的水車中。要不是安德烈在破曉就下山來販賣鹿皮和鹿肉,以獵人敏銳的聽覺,精準分辨出那極其細微的呼救,她便活不過誕生後的第三個早晨。 他為獵犬命名為奇蹟,這件事被母親取笑了好久,但他知道這只是她一貫愛調侃人的個性。其實,安德烈的母親並不是他的親生母親,而是像他遇見了奇蹟一般,在某個清冷的春日早晨,溫柔將他從附著著濕氣的麥草堆中拾起。 年少而獨身的母親為了哺育他,一戶戶懇求村裡正哺乳的婦人替他餵奶,並以狩獵得來的肉品作為交換;安德烈於是有了許多奶媽,以及許多沒有血緣的手足。他的個性溫和,待人友善,孩子們都喜歡他,此外他也懂得幫忙長輩們跑腿,很得人疼。 安德烈就這麼和母親一起生活,數呀數地也過了十六個冬天,在第十七個春天來臨的時候,他在水車磨坊裡拾起了幼小脆弱,眼神卻熠熠生輝的奇蹟。 奇蹟一身烏黑,與安德烈的髮色幾乎一模一樣,母親初見她的時候,天空色的眼睛笑瞇成了線。安德烈一直很遺憾沒有母親那頭耀眼的金髮,黑色和金色,鮮明的對比像是黑夜與白天的界線那樣難以跨越,在在提醒他缺失了份血緣的牽絆。 奇蹟的出現像是一份遲來的安慰,毫無關係的他們卻有一份無可比擬的默契,每當安德烈想到她,她便會搖動著尾巴,出現在視野裡直直望進他眼底。母親告訴他,萬物都有靈魂,即使是森林裡一棵最不起眼的樹,都會溫柔喚來晚風,替夜不成寐的疲憊旅人編織一首安眠曲,靈動的奇蹟更是如此。 夏日來臨,原本皺巴巴的小獵犬已經能在山林間靈活穿梭,母親一如既往地開先鋒,安德烈則一邊看顧著奇蹟、一邊尋覓獵物的蹤跡。母親的狩獵技巧非常卓越,是這一帶所有村落當中最為優秀的獵人,她能把狩獵的步伐踏成風聲,瞞過山林;她束成馬尾的金髮,是落在樹影間的陽光;她破空而出的箭矢,化作鷹鳴,命中獵物的瞬間,連溪澗也為之寂靜。 母親不僅傳授他狩獵技能,也教他讀書寫字。她告訴安德烈,只要摸透了山林的脾氣,就足以成為一名優秀的獵人;但是要在世上安穩生存,必須要學習知識,知悉權力運作的法則,才能避開麻煩事。雖然安德烈不確定母親指的是什麼,但從她的口吻中聽出了大雨將至的氣息,於是抱著渾身暖呼呼的奇蹟,在逐漸蕭瑟的秋日裡用功研讀書籍。 最後一片枯葉飄落窗沿的那天,來自城堡的達達馬蹄踏破村莊的寧靜,奇蹟死命咬住安德烈的腳,血從皮靴裡滲出來,流淌成一條河,阻絕了他與母親最後一次會面。他生平第一次痛恨起這隻自己撫養長大的獵犬,於是在回到破敗的家裡後,要她乖乖待在原處,等他回來。 這晚,安德烈夢見奇蹟在一個平凡的早上,用濕漉漉而溫熱的舌頭親柔舔舐他的臉頰。一睜開眼,就看見那對他極其思念的澄澈藍天。 4. 在風和日麗的午後,梨貝卡喜歡躺在草皮上曬太陽,讓暖暖的春風一遍又一遍梳過她烏黑的毛髮。主人趁著她打盹的時候,用畫筆在白布上塗抹色彩,他們可以這樣安安靜靜地度過一個又一個沒有盡頭的春日,直到夏天到來。 梨貝卡尤其喜歡嗅聞顏料在陽光下曬乾的氣味,那是一種近似莓果成熟的芬芳,讓她想起前主人。從前跟著他在森林裡穿梭時,林間偶爾也會散發出這樣的味道,循著這股氣味,就能找得到獵物的蹤跡。黎貝卡偶爾會想念前主人,但是除了他溫暖的撫摸,和身上若有似無的莓果香氣,剩下的記憶全都被最後咬了滿嘴的鐵鏽味佔據。他說乖乖待著,等他回來,所以她等了。 被野火吞噬的屋子彌漫著焦味,燻得她流出淚來。軍靴踏過的痕跡在焦黑的土地上烤成了圖騰,她邊用鼻頭嗅著,邊踱步辨識,想從當中解讀出某種她還無法領悟的道理來。前主人的母親會趁著他入睡後,抱著那時還不叫黎貝卡的她來到廣袤的後山,坐著眺望遙遠的城堡,對著她說,奇蹟呀奇蹟,總有一天他們會找到這裡來,到時你一定要帶著我的孩子離開。 縱使受了前主人影響,養成了溫和可人的性格,但梨貝卡依舊是隻優秀的獵犬。於是她完美達成了前主人母親的任務,也努力想達成前主人交代的最後一個任務。然而,在原地守候了不知多少日子,等到厚厚的白雪覆蓋著整座山頭,她終於虛弱得再也無法繼續完成任務,慢慢慢慢地,忠誠的獵犬闔上了雙眼。 主人問她說,叫你梨貝卡,好嗎?靜默地等待像是在真誠聆聽她的答覆。於是,奇蹟完成了身為奇蹟的使命,重獲新生。 梨貝卡喜歡主人隨身攜帶的那只皮箱,邊邊角角都有些磨損,看上去已經有些年歲了。主人說那是父親傳承下來的手提箱,工匠手工縫製的線條裡,每條線都把時代的記憶密密地縫了進去,提著這個箱子旅行,就像是提著整個時代行走。不會太沈重嗎?主人彷彿讀出了她的心思,含笑回答,有重量的行李才有提起來的意義。她雖然不太懂,但是她喜歡主人每次提起皮箱,裡頭五顏六色的顏料與畫具哐啷作響的聲音。 每逢雨季來臨,主人都會到城裡的小酒吧裡替人作畫,賺取棉薄的生活費來餵飽自己和梨貝卡。傳言很快蔓延開來,說這座城裡有名帶著烏黑獵犬的年輕畫師,筆下的人物栩栩如生,只要瞧上一眼,當晚就會夢見,屢試不爽。想與心中思念之人相會?獵犬畫師能達成你的心願。衝著這句話,不消多久,甚至有王城的貴族遠道而來,只為求得一幅肖像。 主人作畫只有一個特殊要求,那就是梨貝卡也必須在畫裡。要是不敢接近她,或是她不喜歡的人,無論出價多少,一律不為其作畫;如果是口述人物外貌,而梨貝卡張口吠叫,也拒絕作畫。梨貝卡是有靈性的獵犬,主人邊順著她腦袋的毛髮邊這麼說,我只為她喜歡的人作畫。 在新主人身邊,梨貝卡見過形形色色的求畫人,其中有群人讓她感到特別好奇:因思念亡妻而來的年邁農夫,在戰爭中痛失愛子的夫婦,還有想念病逝父親的孩童。她不理解,為什麼要為已死之人求畫?不過,這個問題在她看見主人執起畫筆,顏料逐漸在畫布上塗抹成形的時候,自己解開了。 一縷透明的影子逐漸在身側成形,梨貝卡動了動靈敏的鼻子,聞到了森林裡隱約的莓果香。 5. 以前李離不喜歡自己的名字,聽起來像是故意用童音喊著疊字,爸爸開玩笑說是小時候她一天到晚哭著要梨子吃,於是就這麼將就著喊她了。不過等她年紀再大一點,逐漸顯露出不符合女孩子的野性時,她才明白,爸爸給她取了一個充滿勇氣的名字。 李離對媽媽的印象很稀薄,因為在她懂事以前媽媽就過世了。除了偶爾會在夢裡感受到的溫暖,李離唯一能觸摸到她的方式,就是透過爸爸的畫。作畫時,他總是會先用蘸滿了水的淡彩在畫布上暈開色澤,奠定這幅畫的底蘊——黃色、藍色、紅色還是無色呢?在多年的觀察下,李離確定這是爸爸的肖像畫之所以充滿神韻的原因:他精準捕捉了不同淚水和不同笑容的顏色,同樣氣憤的人能有一百種不同的怒火,同樣消沈的人能有一千種不同的絕望,而有時,喜悅和悲傷共享一樣純潔乾淨的白色。 李離的爸爸不僅技術精湛,作畫時間也短得驚人,被譽為當代數一數二的名師,盛名之下,父女二人因此過著富裕而不愁吃穿的生活。李離繼承了爸爸的天賦,年紀輕輕,筆下的人物就出神入化,爸爸時常拿她的才能到處說嘴,樂不可支。 父女倆會在慵懶而漫長的早晨,各自提著哐啷作響的皮箱,一齊找一處僻靜的草皮坐下,面對著面畫下彼此的容貌。共處的時間凝凍成鋪開的黃,綠,藍,紅,紫,橙,斑斕得像是雨剛拂拭過的天空,這樣寧靜幸福的時光被兩名傑出的畫師鏤刻入畫,靜候光陰淘洗、曝曬、陳舊、風化。偶爾李離會想,要是媽媽也在就好了,但每當她這麼想,爸爸就會悶不吭聲地為她畫一張媽媽的笑靨。 神奇的是,每落一筆,她就看見媽媽的身影愈加清晰,靜靜地佇立在爸爸眼前,猶如清晨第一道落入房裡的煦光。第一次看到的時候,她啞口無言,顫巍巍地指著鬼魅般的身影,但爸爸只是抬頭,將食指按在唇間,朝她俏皮眨了眨眼睛,說:如果想成為一名卓越的畫師,首先得學會捕捉思念。 原來只是思念而已,原來那並不是媽媽的靈魂,李離感到一陣傷心,就像媽媽再死去了一次。但是爸爸溫暖的大掌按上了她握筆的手,告訴她能看見思念的人並不多,她是受到眷顧的孩子,只要她願意,她能讓更多人們看見自己思念之人。 剛才有講到,李離是個名中帶有勇氣、而命中帶有自由的孩子,這樣的人是註定要離開的。成年禮才剛過,李離就拜別了爸爸,帶著要讓更多人與想念之人重聚的信念,換上一身行動方便的男性裝束,獨自出發前往西域。 聽說遙遠的西方有個富庶的王國,森林環繞的城堡裡,住著年輕的國王與王后,他們喜愛藝術,熱愛詩歌,欣賞畫作。李離非常好奇,那裡是不是也有擅長捕捉思念的畫師,或者是懂得捕捉各式各樣人類情感的藝術家,於是一路朝王國前進,卻沒想到才剛入國境,就得知了王權早已在數年前更迭的消息。 她在國境之南的一處小村莊落腳了幾晚,水磨坊的水車因為冷冽的氣溫而停止轉動,結凍的小溪從中破開了裂痕,像是巨大的蛛網靜待獵物上鉤。村民告訴她,一些時日前軍隊來過,就是那時踏裂了結冰的溪流;他們帶走了定居山上的獵人母子,至今沒有人明白為什麼。 李離果然在山上找到了燒得焦黑的木屋,以及一隻幾乎要凍死的乾瘦獵犬。她敞開大衣,用體溫包裹住瑟瑟發抖的獵犬,輕輕吻了吻她凍僵了的毛耳朵,說,跟我一起離開吧,小傢伙。 6. 雷的心臟怦怦跳著,像是隨時可能掙脫胸膛,懷裡的畫在發燙。他想,奇蹟是有可能發生的,世界上並無所謂不可逆的結果,比如人死不能復生,比如遺憾既成,便只能一輩子追悔。 第一次聽聞獵犬畫師,是在某個微冷的春日清晨。彼時父王辭世,長兄初登基,身為可能威脅到王權的小王子,雷無法避免被發配至邊陲領地的命運。被迫離開王城與五位親近的姐姐,雷過得鬱鬱寡歡,就連以往喜愛的詩歌都不再能挑起他的興致,直到他無意間聽見侍女們談論起這則傳奇。 會是真的嗎?雷反覆問自己。如果說真的有這麼一個機會,能夠讓他夢見思念至深的人,就算要追到世界的盡頭,他也要請這名神奇的畫師為他作上一幅畫。只要付出他所能揮霍的時間、金錢與精力,用來交換讓他夜不能寐的遺憾,太值得了。 離開獵犬畫師作畫的酒吧後,雷來到一間不起眼的小旅館。老闆將滿滿一杯啤酒推到雷眼前,笑咪咪地祝福他今晚能夢見愛人。雷白皙的雙頰一下子燒紅了起來,困窘地灌下一大口氣泡騰翻的酒精飲品,又為獵犬畫師的名聲折服了一遍,另一方面,也為畫中人沒有被認出感到一陣心酸。 雷如願以償再次見到了那個人。曾統治著整個國度的她,光輝燦爛得如同其髮色,一如艷陽普照大地;這樣一個無可忽視的存在,卻因他的家族而殞落。想到這裡,雷的視線模糊了起來,豆大的淚水滾過臉頰,卻被精準俐落地接了住。視線交會的剎那,他跌進無邊無際的藍天,失重的感覺恍惚像在飛翔。 雷生來是個溫柔的人,像春日的細雨,夏日的煦風,秋日的涼被,冬日的暖陽;然而這樣溫柔的他,作為男孩,卻遠遠不夠剛毅堅強。當他接受正式教育,母親沒收姐姐送他的玩偶,禁止他繼續學習刺繡與裁縫;父親將他所有的詩集與畫冊封入倉庫,逼迫他跟隨兄長一起接受狩獵課程。他實在過於乖巧,於是就連動手射殺他心愛的動物朋友時,都不許自己流下淚來。 她是第一個告訴雷,男孩也可以盡情哭泣的人。她逆著光,用手指捲著馬尾,對抱膝蜷縮在樹根邊的雷說:「女人不會狩獵,這話我從小聽到大,現在全國上下沒有比我更優秀的獵人。不要害怕做自己,雷,你是我見過最有天賦的詩人,而且刺的繡比王后還美。」 雷永遠記得,她步伐矯健地穿梭在地勢起伏的林間,那幅畫面沒有任何辭彙能貼切描繪,她的身影奔馳在腦海裡,最終成了一抹永恆的光束。除了在狩獵課程替他捉刀,她還會私下帶雷到偌大的王室書房,那裡藏有她與王后珍愛的詩歌選集。書房裡總是飄著似有若無的莓果香,一定是因為主人時常將森林的氣息也帶回來的緣故;那樣的芬芳紮根得太深,即使主人死去,也遲遲不肯退散,就像是她早已悄悄紮根在雷的心裡。 而現在她依舊捲著頭髮,歪著頭對他露出開朗的笑容,彷彿奪權、背叛、所有醜惡的事物都未曾存在。雷看著這樣的她,溫順地哭了,就如她告誡的一樣,毫無保留地哭泣。 次日,雷在破曉以前便已出發。要回到領地,必須穿越一座綿延數里的森林,一路上他卻總感覺有人尾隨,那步伐很輕,輕到他多次以為只是錯覺。他終於忍不住停下腳步,朝著杳無人跡的小徑發問:「是誰?」 片刻沈默後,一道清瘦的人影現身,少見的烏黑髮色和眼眸,讓雷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反應。少年身上帶有一股似曾相識的氣質,不及困惑,對方已經指著他懷裡的畫像開口。 「請問,您是不是認識我母親?」 7. 關於這世界上有沒有鬼魂,人死後是不是仍有感知,是哲學家長久以來不斷思索與辯證的問題。這關乎與摯愛的別離,牽涉到在有限的光陰裡,人們如何彼此相待、珍惜、陪伴;關乎一個人離開時,帶走什麼,不帶走什麼,眷戀什麼,放得下什麼。 留下來的人也是,或者說更是。這是生活在這片森林裡很久很久以後,畫像裡的精靈用那其實並不存在的小腦袋瓜,奮力思考出的、關於鬼魂之於人的重要性。 它誕生於畫師筆下,剛勁有力的輪廓令它神識清明,鮮活騰躍的調色使它情感豐沛,但它終究不是畫像裡的人,也永遠不會成為她,甚至不會是那隻眼眸清澈的烏黑獵犬。在博覽群書以後,它覺得精靈是最適合自己的代稱,縱使它沒有尖耳朵,也並沒有薄如蟬翼的雙翅,但它同樣象徵著願望。 那份願望不是肖像中的人並未死去,也不是祈求她能回到自己身邊,而是純粹的盼望。盼望她能踩著虹霓鋪成的天橋,隔著薄而深遠的天幕,或許唱一首戀人最愛的歌、跳著她最愛的舞,不再需要受到世界的殘酷所傷。那些不公不義、勾心鬥角、邪惡醜陋的事情,就留在這個世界,人們依然會奮力治療這世界的千瘡百孔,但不是她,不用是她。她努力地活過了這一生,正直、善良、勤奮、充滿鬥志,有了牽手一生的摯愛,有了聰慧猶如自己血脈的孩子,只希望她也能記得快樂。 起初,幾乎是每個晚上,精靈都反覆聽見這殷切的盼望,迴盪在寂然夢土上。每當他望著自己垂淚,精靈總是會伸出手來,輕輕拂拭過他濕潤的臉龐,卻從未出言安慰;很多人不相信,但是它曉得,有時最能療癒傷口的是眼淚,還有時間。就像少年對主人說的:結了晶的淚水比鑽石還要美。 王權政爭過後,畫的主人離開了屬於自己的城堡與領地,來到這處杳無人跡的森林,實現當初與少年的承諾。主人很笨拙,身為嬌貴的王子,採集、煮食、浣衣樣樣都不會;在小他十歲的少年細心指導下,才大器晚成地成為一個能夠獨立生活的人。 小木屋座落在森林深處,美麗的肖像畫掛在進門就能看見的位置,正對著窗,窗外是一棵年輕茁壯的大樹。主人夢醒了以後,精靈時常坐在大樹健壯的枝幹上,觀察這兩個牽掛著畫像、而她也許也深深牽掛的對象。 森林裡的日子彷彿比外頭的世界還要長,兩人的時光有著烘烤過後的核桃香,也像是熱呼呼的、拉長了的麥芽糖。他們會在拂曉起床,天氣不太冷的時候,並肩坐在小屋前等待天空抽換色彩。那是非常魔幻的時刻,夜裡活動的生物們陷入沈眠,將世界交託給睡眼惺忪的動物們,整個過程靜謐而莊重。精靈忍不住聯想到陷入永恆沈睡的人們,以及呱呱墜地的新生兒,也是這般循環交替著,沒什麼道理可言。 彷彿前一晚大樹才開始落葉,成了光禿禿的醜樣子,隔天一早晨光溫柔灑落的時候,精靈卻看見了嫩芽從看似了無生氣的枯枝中鑽了出頭。已經數不清是第幾個春天了,一晃眼,少年長成了青年,而畫像主人眼角的紋路也多了幾條,但這絲毫無損他們相擁的溫度。精靈想,該如何正確度量時間,如何精準度量生命,而這些度量在這片森林裡,又是否真有其意義。 很多年以後,青年也邁入老年,在墓前摩挲著主人為他織就的手套,極暖,像極了主人與他交疊的掌心。精靈看著他那烏黑的雙眸凝視著畫像中的母親,以及那隻曾伴他度過一段快樂時光的獵犬,淺淺地笑了。 今晚,它要潛入少年的夢中,那裡會有一座永不入冬的森林、一隻名為奇蹟的獵犬、一束燦爛的陽光,還有與他一同踩在結晶遍野的淚水之中,永恆仰望著天色變換的那個人。 |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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