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輪流轉之夜 1
入冬的深夜,旅人來到了門前,
向一旁站得直挺挺的守衛問路。
那守衛見他隻身一人,二話不說
開啟了用鐵鍊深鎖的大門:
「這便是你所尋之處。」
旅人看見大門後無止盡的黑暗,
遲疑道:「裡面沒有任何人。」
「你錯了,裡面有數不清的人。」
「可是我什麼也沒看見。」
「你不是沒看見,只是看不見。」
「要怎麼樣才能看得見?」
守衛在回應以前,便化作一球烈火,
焚燒的氣味竄進旅人的口鼻,濃縮著
千百年的嘆息,將他嗆得跌入門後。
——摘錄自詩歌集《深冬見聞錄》,作者佚名
唰啦!箭矢破空,疾飛的聲響猛追著我心跳的速度,怦怦、怦怦!如同傳聞中戰鼓的鳴擊,我的血液隨著這樣的節奏在沸騰。耳膜的震動還未止歇,那頭已經又傳來一聲令人通體舒暢的「咚!」命中紅心。
「啊啊,這聲音真是沁人心脾。卡洛,你聽見了嗎?」我雙手叉腰,陶醉在剛剛那刺激的一刻。
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個瞬間——箭矢離弦,彷彿整個靈魂也隨著它使勁往前飛,毫無後顧之憂地朝著目標前進。我常常想,只要射箭的力道夠強,甚或海的另一頭也能在頃刻間抵達。如果卡珞在旁邊,大概又會長嘆一口氣,將手上一疊筆記塞進我懷裡,要我發奮圖強少胡思亂想吧?
「卡洛,你迷路到哪去啦?」
一直沒聽見他應聲,我想這傢伙應該又是以他那無人可匹敵的方向感,徜徉在這座城郊的林子裡享受鳥語花香。左手邊的灌木叢忽然傳來絆到什麼的聲響,我一扭頭,看見纖弱的少年灰頭土臉地跌坐在地上,一面咳著揚起陣陣塵土:「我在這裡啦,安,咳咳咳⋯⋯我們今天是不是跑太遠了點,總覺得這一帶看起來挺陌生的?」
我揉著眉心,感到一陣無力。「好好一個人,看上去一表人才的,怎麼會淪落至此呢?」我神色憂傷地擤擤鼻子,慎重地搭上他的肩。「卡洛呀卡洛,別擔心,我不會因此嫌棄你的。出海遊歷的時候,我會記得把你給牢牢綁在卡珞身邊,來,不哭。」卡洛臉紅的樣子真可愛,少了他人生簡直太無趣了。
「別欺負老實人,準洛洛亞警備隊隊員可全都看在眼裡!」
忽然一聲高喝,語音還未落,我身後已經傳來高速朝這邊移動的腳步聲,一股危險的氣息倏忽瀰漫在周遭。我一個蹬地往旁邊的樹枝上跳,拉滿弓對準下方。咻咻咻!三支箭矢落在少女的左右側和正前方,讓她不得不急急煞住腳步。
我勝利地咧嘴笑開來:「承讓承讓。」
晨氣呼呼地鼓起腮幫子,心不甘情不願地跺了兩腳。「習武者應修身養性,秉持修煉本心,俠義助人才是!欺善怕惡算什麼?」
「是是是,在下受教了。不過妳這是自認惡人的意思嗎?」
卡洛在旁邊盯著我們兩個一高一低,一來一往,煞有介事地唱和著,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妳們要鬥嘴到什麼時候?」
晨抗議似地哼了一聲,卡洛苦笑著繼續說:「時間也不早了,我們跟安再不回學院報到,里老師又要唸上老半天,我還想趁日輪完全下山前去趟藏書室呢。這個單輪月新進了一本《洛洛亞建城兩百年紀事》,感覺對我的研究計畫很有幫助。」
「好吧,看在用功精進的好孩子卡洛份上,此次比試到此為止。」
我無所謂地吐了吐舌頭,率性從枝幹上一躍而下,結果一個沒踏穩竟扭傷了腳踝。晨原本看上去還一副馬上要撲過來跟我過上幾招的架勢,看我摔得七葷八素的,現在正一臉「妳看看妳妳看看妳,樂極生悲了吧」的神情,但還是傾身跟卡洛合力把我扶起來。
卡洛將我的手臂繞過他的肩膀搭著,一面扶著我前進,一面細心地幫我拍掉背後沾著的百銀草。這種小巧細緻的針狀花苞一旦碰上,就會悄然無息地跟著你,要是沒發現的話,過幾個小時便會攀在身上放肆地長出銀光閃爍的招搖花朵,得費上好大的勁才能除下。
小時候,我就曾經拿這個試圖捉弄過安,偷偷在睡前把百銀草鋪在他的床墊上;結果當晚不知道他變了什麼把戲,我隔天起床後驚嚇地發現自己整個後背開出大朵大朵的銀花。此後我在學院有了個封號,叫作「洛洛亞之花」,俗氣得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非常羞恥。就是在那之後跟安賭氣,才成天黏在卡洛身邊取暖,想不到最後出糗的還是我。思及此,我不禁長嘆了一口氣。
「卡洛,我們倆趁這次雙輪月上升的時候,一起去跳湖好不好?」
話才出口,我就感受到卡洛踉蹌了一下,耳根子一下子紅了起來。
「安,妳腦袋有沒有摔壞?」晨慌忙地湊過來對我的臉又揉又搓的。「妳要是這次的資格考不幸沒過,頂多也只是待在島上和我跟辰多共渡一年的美好時光,不要想不開好不好?人生還很寬廣,廣大海洋外頭的世界還在等著妳去探索!」
晨開始用雙手在我臉上肆虐,我嚴重懷疑這是對剛才那三箭的報復:「先放開我的臉頰,聽我解釋!」晨這才露出了淘氣的笑容鬆手。我就知道!
因為一手扶著我走,卡洛用空著的那隻手輕輕在我臉頰旁彈了一下指,空氣中的元素閃動了一會兒光芒,瞬即,我感到雙頰冰冰涼涼的,舒服極了。
「妳就告訴我們又是哪來的鬼點子吧,我也很想知道怎麼會沒事想拉我一起去跳湖。」他頗富興味地盯著我,黑色的眼眸充滿了好奇的目光。我對他投以十二萬分感動的眼神。果然是卡洛,溫柔又善良。
「我還沒出過海,連真正的世界長什麼樣子都不曉得,才不會想不開呢!重點是雙輪月啦。」看他們兩個一臉懵懂,我只好繼續補充:「再不久就是雙輪月上升的日子,又有一批孩子要降臨在雷本湖了不是嗎?我說要跳的湖,就是在這個夜晚裡能迸出一對對小生命的那座湖泊。」
「所以妳想去撿小孩回家養喔?」晨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卡洛卻皺著眉,誠懇表現出不太理解的樣子:「那為什麼不找安一起呢?」
我眨了眨眼。找安就沒有意義了啊,我這麼想著,但終究沒有說出口。
「他人很差又難相處,畢業後一天到晚在家裡爬,平常看我餓肚子還會落井下石,一點都不體貼。」我一口氣數了一長串當安另一半的艱辛,像是要說服自己一樣:「我常常在想,要是可以跟卡珞交換就好了,看看卡洛多麼優秀、多麼善良,完全是楷模啊!」
我正講到激動處,卡洛突然毫無預警地絆了一跤,連帶著我一起兩個人往前撲倒。晨驚呼了一聲,匆忙過來扶我們兩個坐起身,一邊掩面偷笑。我瞥了也在地上坐直身子了的卡洛一眼,在心裡搖了搖頭,索性直接盤腿繼續說了下去。
「每次被安搞得很不開心的時候,我就忍不住會想,要是有方法可以交換另一半就好了。你們不覺得可行嗎?假如是回到那個孕育我們的湖泊的話。」
一陣挾帶著落日餘溫的微風吹拂過來,將周遭的枝椏撫弄得沙沙作響。日輪已經幾乎完全沉入東邊索拿山的稜線底下,艷紅的餘暉描繪出索拿山的堅毅線條。這幅景象我已經見證了數十次月輪交替的時光,它的神秘色澤卻從未稍稍減退。我瞇著眼朝山的頂端望去,想像夕陽照射下,雷本湖在山頂熠熠發亮的樣子。
然後確實感受到安,也與我相同正望著這日輪灼燒天際,無庸置疑。
我又是為什麼做出這樣的決定呢?
一陣細微卻明顯的騷動打斷了我的思緒——並不是風聲,而是人聲。我跟晨分別跳了起來,下一刻我卻痛呼出聲,含淚摸著受傷的腳踝蹲下身子。卡洛急忙湊過來察看傷勢,但我緊張地制止他,要他注意剛才聲音的來源。晨此時已經輕手輕腳繞到我們身後,夕陽將她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掩上了她正對著的濃密灌木叢。
藏匿在樹叢裡的人,潛伏技術非常糟糕,這是我腦中閃過的第一個想法。紊亂的呼吸、粗重短促的喘息,還有錯落響起的咳嗽聲,以資格考的標準來看,沒有任何一項表現合格,假使對方正在躲避追蹤的話,可說是完全沒有希望。
但我緊繃的情緒卻被破碎的啜泣聲一下子鬆了開來。
在我們三人屏息間,周遭忽然一股濃密的元素擾動,將樹叢給撥了開來,讓我們一眼便看清那頭的三道人影。一對明顯就是雙生的身影首先攫住我的視線:瘦小的男子衣衫襤褸,懷中躺著一名正因方才氣流擾動正劇烈咳嗽的女子。我還來不及反應那瘦小男子帶給我的古怪熟悉感,眼角餘光就捕捉到了夕陽餘暉下閃閃發光的髮色。
「辰!你在這裡做什麼?」我失聲叫出來,下意識看了晨一眼。她像是紮了根似的站在原處,翠綠色的雙眼緊緊盯著自己的雙生哥哥不放,卻什麼也沒說。
比起我的驚嚇和晨的不動不語,卡洛顯然冷靜多了。他匆匆經過端坐在旁的辰,彎身想要察看女子的狀況,卻被男子一掌拍開。
「走開,不准碰她!」
「你別激動,我只是想看看她的身體狀況⋯⋯」
「滾!不用你假惺惺。一切都太遲了,太遲了!」
男子抱著自己的另一半失聲痛哭,斗大的淚珠落下來,沒入她棕色的髮絲裡。她伸出病弱的細長手臂撫摸著他的臉頰,一面無法抑止地咳嗽,每吸一口氣都像是煎熬,每吐一口氣都像是使盡全身的力氣。她張口想說什麼,卻又是陣劇烈的咳嗽。
「別說,妳別說了!別說了⋯⋯」男子嗚咽著。「就快過去了,很快。」
卡洛見狀,仍舊不死心地想幫些什麼忙,卻被一旁的辰拉住。
「時間就快到了。讓他們好好走吧,依她惡化的狀況,帶回去也沒救了。」辰平靜地說。「這傢伙比看上去還要頑固,費了一番唇舌,才讓他挾持我、帶著妹妹一起離開那個陰冷的牢籠。再怎麼說,死在那種地方也太悲慘了。」
晨氣惱地說:「所以你就拿自己去冒險?當人質?」
「⋯⋯警備隊應該再不久就會趕來了,一切最好在那之前結束。」
「你是瞎了,什麼時候也聾了?」
面對晨的質問,辰先是陷入一陣沈默,最後仍是用一貫輕鬆的口吻說:「讓他們好好離開吧,別讓我難做人。」
我從剛開始就跛著腳,慢慢地往卡洛那裡移動,從剛才就無所適從地愣在原處的他,這會兒才伸手攙扶住我。「是那天廣場上的搶劫犯。」我確認般地低語。卡洛輕聲應和。所以說,眼前這個瀕死的女子,就是他即使犯罪也要搶救的另一半。
不知道什麼時候,痛苦的呼吸聲已然靜默,日落後的風吹來格外寒冷。原本情緒激動的男子不再啜泣,只是維持著相同的姿勢,僵硬卻溫柔地抱著逐漸失溫的另一個自己。他忽然抬起頭來,滿懷感激地凝視著辰。
「謝謝你。謝謝你給我們一個平靜的死亡。」
「其實我挺過意不去的,害你死前還罪加一等。」
「哈,你真是幽默。」
男子牽起乾裂的嘴角,像是總算卸下了重擔,一改先前的憤恨與痛苦,臉上浮現了極為安詳的神情。
「她在等我了。痛苦地活了一輩子,好像就只是為了這一刻。」
我們四人就這樣靜靜地注視著,幾乎像是某種儀式,接著,毫無預警地,同時意識到有什麼離我們遠去。看著眼前不再呼吸的男子,我告訴自己,畢竟只是暫時的離別而已。
在這個微冷的傍晚,我領略了死亡的滋味,那是平靜。
因知曉不久後即能再度合而為一的,某種亙久的平靜。
向一旁站得直挺挺的守衛問路。
那守衛見他隻身一人,二話不說
開啟了用鐵鍊深鎖的大門:
「這便是你所尋之處。」
旅人看見大門後無止盡的黑暗,
遲疑道:「裡面沒有任何人。」
「你錯了,裡面有數不清的人。」
「可是我什麼也沒看見。」
「你不是沒看見,只是看不見。」
「要怎麼樣才能看得見?」
守衛在回應以前,便化作一球烈火,
焚燒的氣味竄進旅人的口鼻,濃縮著
千百年的嘆息,將他嗆得跌入門後。
——摘錄自詩歌集《深冬見聞錄》,作者佚名
唰啦!箭矢破空,疾飛的聲響猛追著我心跳的速度,怦怦、怦怦!如同傳聞中戰鼓的鳴擊,我的血液隨著這樣的節奏在沸騰。耳膜的震動還未止歇,那頭已經又傳來一聲令人通體舒暢的「咚!」命中紅心。
「啊啊,這聲音真是沁人心脾。卡洛,你聽見了嗎?」我雙手叉腰,陶醉在剛剛那刺激的一刻。
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個瞬間——箭矢離弦,彷彿整個靈魂也隨著它使勁往前飛,毫無後顧之憂地朝著目標前進。我常常想,只要射箭的力道夠強,甚或海的另一頭也能在頃刻間抵達。如果卡珞在旁邊,大概又會長嘆一口氣,將手上一疊筆記塞進我懷裡,要我發奮圖強少胡思亂想吧?
「卡洛,你迷路到哪去啦?」
一直沒聽見他應聲,我想這傢伙應該又是以他那無人可匹敵的方向感,徜徉在這座城郊的林子裡享受鳥語花香。左手邊的灌木叢忽然傳來絆到什麼的聲響,我一扭頭,看見纖弱的少年灰頭土臉地跌坐在地上,一面咳著揚起陣陣塵土:「我在這裡啦,安,咳咳咳⋯⋯我們今天是不是跑太遠了點,總覺得這一帶看起來挺陌生的?」
我揉著眉心,感到一陣無力。「好好一個人,看上去一表人才的,怎麼會淪落至此呢?」我神色憂傷地擤擤鼻子,慎重地搭上他的肩。「卡洛呀卡洛,別擔心,我不會因此嫌棄你的。出海遊歷的時候,我會記得把你給牢牢綁在卡珞身邊,來,不哭。」卡洛臉紅的樣子真可愛,少了他人生簡直太無趣了。
「別欺負老實人,準洛洛亞警備隊隊員可全都看在眼裡!」
忽然一聲高喝,語音還未落,我身後已經傳來高速朝這邊移動的腳步聲,一股危險的氣息倏忽瀰漫在周遭。我一個蹬地往旁邊的樹枝上跳,拉滿弓對準下方。咻咻咻!三支箭矢落在少女的左右側和正前方,讓她不得不急急煞住腳步。
我勝利地咧嘴笑開來:「承讓承讓。」
晨氣呼呼地鼓起腮幫子,心不甘情不願地跺了兩腳。「習武者應修身養性,秉持修煉本心,俠義助人才是!欺善怕惡算什麼?」
「是是是,在下受教了。不過妳這是自認惡人的意思嗎?」
卡洛在旁邊盯著我們兩個一高一低,一來一往,煞有介事地唱和著,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妳們要鬥嘴到什麼時候?」
晨抗議似地哼了一聲,卡洛苦笑著繼續說:「時間也不早了,我們跟安再不回學院報到,里老師又要唸上老半天,我還想趁日輪完全下山前去趟藏書室呢。這個單輪月新進了一本《洛洛亞建城兩百年紀事》,感覺對我的研究計畫很有幫助。」
「好吧,看在用功精進的好孩子卡洛份上,此次比試到此為止。」
我無所謂地吐了吐舌頭,率性從枝幹上一躍而下,結果一個沒踏穩竟扭傷了腳踝。晨原本看上去還一副馬上要撲過來跟我過上幾招的架勢,看我摔得七葷八素的,現在正一臉「妳看看妳妳看看妳,樂極生悲了吧」的神情,但還是傾身跟卡洛合力把我扶起來。
卡洛將我的手臂繞過他的肩膀搭著,一面扶著我前進,一面細心地幫我拍掉背後沾著的百銀草。這種小巧細緻的針狀花苞一旦碰上,就會悄然無息地跟著你,要是沒發現的話,過幾個小時便會攀在身上放肆地長出銀光閃爍的招搖花朵,得費上好大的勁才能除下。
小時候,我就曾經拿這個試圖捉弄過安,偷偷在睡前把百銀草鋪在他的床墊上;結果當晚不知道他變了什麼把戲,我隔天起床後驚嚇地發現自己整個後背開出大朵大朵的銀花。此後我在學院有了個封號,叫作「洛洛亞之花」,俗氣得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非常羞恥。就是在那之後跟安賭氣,才成天黏在卡洛身邊取暖,想不到最後出糗的還是我。思及此,我不禁長嘆了一口氣。
「卡洛,我們倆趁這次雙輪月上升的時候,一起去跳湖好不好?」
話才出口,我就感受到卡洛踉蹌了一下,耳根子一下子紅了起來。
「安,妳腦袋有沒有摔壞?」晨慌忙地湊過來對我的臉又揉又搓的。「妳要是這次的資格考不幸沒過,頂多也只是待在島上和我跟辰多共渡一年的美好時光,不要想不開好不好?人生還很寬廣,廣大海洋外頭的世界還在等著妳去探索!」
晨開始用雙手在我臉上肆虐,我嚴重懷疑這是對剛才那三箭的報復:「先放開我的臉頰,聽我解釋!」晨這才露出了淘氣的笑容鬆手。我就知道!
因為一手扶著我走,卡洛用空著的那隻手輕輕在我臉頰旁彈了一下指,空氣中的元素閃動了一會兒光芒,瞬即,我感到雙頰冰冰涼涼的,舒服極了。
「妳就告訴我們又是哪來的鬼點子吧,我也很想知道怎麼會沒事想拉我一起去跳湖。」他頗富興味地盯著我,黑色的眼眸充滿了好奇的目光。我對他投以十二萬分感動的眼神。果然是卡洛,溫柔又善良。
「我還沒出過海,連真正的世界長什麼樣子都不曉得,才不會想不開呢!重點是雙輪月啦。」看他們兩個一臉懵懂,我只好繼續補充:「再不久就是雙輪月上升的日子,又有一批孩子要降臨在雷本湖了不是嗎?我說要跳的湖,就是在這個夜晚裡能迸出一對對小生命的那座湖泊。」
「所以妳想去撿小孩回家養喔?」晨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卡洛卻皺著眉,誠懇表現出不太理解的樣子:「那為什麼不找安一起呢?」
我眨了眨眼。找安就沒有意義了啊,我這麼想著,但終究沒有說出口。
「他人很差又難相處,畢業後一天到晚在家裡爬,平常看我餓肚子還會落井下石,一點都不體貼。」我一口氣數了一長串當安另一半的艱辛,像是要說服自己一樣:「我常常在想,要是可以跟卡珞交換就好了,看看卡洛多麼優秀、多麼善良,完全是楷模啊!」
我正講到激動處,卡洛突然毫無預警地絆了一跤,連帶著我一起兩個人往前撲倒。晨驚呼了一聲,匆忙過來扶我們兩個坐起身,一邊掩面偷笑。我瞥了也在地上坐直身子了的卡洛一眼,在心裡搖了搖頭,索性直接盤腿繼續說了下去。
「每次被安搞得很不開心的時候,我就忍不住會想,要是有方法可以交換另一半就好了。你們不覺得可行嗎?假如是回到那個孕育我們的湖泊的話。」
一陣挾帶著落日餘溫的微風吹拂過來,將周遭的枝椏撫弄得沙沙作響。日輪已經幾乎完全沉入東邊索拿山的稜線底下,艷紅的餘暉描繪出索拿山的堅毅線條。這幅景象我已經見證了數十次月輪交替的時光,它的神秘色澤卻從未稍稍減退。我瞇著眼朝山的頂端望去,想像夕陽照射下,雷本湖在山頂熠熠發亮的樣子。
然後確實感受到安,也與我相同正望著這日輪灼燒天際,無庸置疑。
我又是為什麼做出這樣的決定呢?
一陣細微卻明顯的騷動打斷了我的思緒——並不是風聲,而是人聲。我跟晨分別跳了起來,下一刻我卻痛呼出聲,含淚摸著受傷的腳踝蹲下身子。卡洛急忙湊過來察看傷勢,但我緊張地制止他,要他注意剛才聲音的來源。晨此時已經輕手輕腳繞到我們身後,夕陽將她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掩上了她正對著的濃密灌木叢。
藏匿在樹叢裡的人,潛伏技術非常糟糕,這是我腦中閃過的第一個想法。紊亂的呼吸、粗重短促的喘息,還有錯落響起的咳嗽聲,以資格考的標準來看,沒有任何一項表現合格,假使對方正在躲避追蹤的話,可說是完全沒有希望。
但我緊繃的情緒卻被破碎的啜泣聲一下子鬆了開來。
在我們三人屏息間,周遭忽然一股濃密的元素擾動,將樹叢給撥了開來,讓我們一眼便看清那頭的三道人影。一對明顯就是雙生的身影首先攫住我的視線:瘦小的男子衣衫襤褸,懷中躺著一名正因方才氣流擾動正劇烈咳嗽的女子。我還來不及反應那瘦小男子帶給我的古怪熟悉感,眼角餘光就捕捉到了夕陽餘暉下閃閃發光的髮色。
「辰!你在這裡做什麼?」我失聲叫出來,下意識看了晨一眼。她像是紮了根似的站在原處,翠綠色的雙眼緊緊盯著自己的雙生哥哥不放,卻什麼也沒說。
比起我的驚嚇和晨的不動不語,卡洛顯然冷靜多了。他匆匆經過端坐在旁的辰,彎身想要察看女子的狀況,卻被男子一掌拍開。
「走開,不准碰她!」
「你別激動,我只是想看看她的身體狀況⋯⋯」
「滾!不用你假惺惺。一切都太遲了,太遲了!」
男子抱著自己的另一半失聲痛哭,斗大的淚珠落下來,沒入她棕色的髮絲裡。她伸出病弱的細長手臂撫摸著他的臉頰,一面無法抑止地咳嗽,每吸一口氣都像是煎熬,每吐一口氣都像是使盡全身的力氣。她張口想說什麼,卻又是陣劇烈的咳嗽。
「別說,妳別說了!別說了⋯⋯」男子嗚咽著。「就快過去了,很快。」
卡洛見狀,仍舊不死心地想幫些什麼忙,卻被一旁的辰拉住。
「時間就快到了。讓他們好好走吧,依她惡化的狀況,帶回去也沒救了。」辰平靜地說。「這傢伙比看上去還要頑固,費了一番唇舌,才讓他挾持我、帶著妹妹一起離開那個陰冷的牢籠。再怎麼說,死在那種地方也太悲慘了。」
晨氣惱地說:「所以你就拿自己去冒險?當人質?」
「⋯⋯警備隊應該再不久就會趕來了,一切最好在那之前結束。」
「你是瞎了,什麼時候也聾了?」
面對晨的質問,辰先是陷入一陣沈默,最後仍是用一貫輕鬆的口吻說:「讓他們好好離開吧,別讓我難做人。」
我從剛開始就跛著腳,慢慢地往卡洛那裡移動,從剛才就無所適從地愣在原處的他,這會兒才伸手攙扶住我。「是那天廣場上的搶劫犯。」我確認般地低語。卡洛輕聲應和。所以說,眼前這個瀕死的女子,就是他即使犯罪也要搶救的另一半。
不知道什麼時候,痛苦的呼吸聲已然靜默,日落後的風吹來格外寒冷。原本情緒激動的男子不再啜泣,只是維持著相同的姿勢,僵硬卻溫柔地抱著逐漸失溫的另一個自己。他忽然抬起頭來,滿懷感激地凝視著辰。
「謝謝你。謝謝你給我們一個平靜的死亡。」
「其實我挺過意不去的,害你死前還罪加一等。」
「哈,你真是幽默。」
男子牽起乾裂的嘴角,像是總算卸下了重擔,一改先前的憤恨與痛苦,臉上浮現了極為安詳的神情。
「她在等我了。痛苦地活了一輩子,好像就只是為了這一刻。」
我們四人就這樣靜靜地注視著,幾乎像是某種儀式,接著,毫無預警地,同時意識到有什麼離我們遠去。看著眼前不再呼吸的男子,我告訴自己,畢竟只是暫時的離別而已。
在這個微冷的傍晚,我領略了死亡的滋味,那是平靜。
因知曉不久後即能再度合而為一的,某種亙久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