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淪為沈重的枷鎖 6
假設,人類從出生到死亡都只有自己一人,情況會是如何?
假如生命中的每個片刻,都沒有另一半的陪伴,人對世界的感知會產生什麼樣的變化?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個體,都成為「你」、都成為「他」。正因體認到所有人一開始都只有一個自我,無論「我們」、「你們」還是「他們」,永遠都只會指涉複數的概念,無論在何種語境之下,都不會產生語意上的矛盾。一旦雙生之「我」消失,「自我」的指涉就限縮於個體之「我」。
這種假想狀況推導出的結論即為,「我」指涉的對象乃單一而完整的「自我」。
——摘錄自〈從語意矛盾試論自我之形成〉,龍里尼斯(生卒年不詳)著
熙莫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人。她將抱在腿上的小孩塞到雙生弟弟懷裡,一個箭步上前,出乎意料之外地在阿萊娜面前站定。她向來害羞,這會兒卻鼓起勇氣,結結巴巴地開口:「我、我想再拜託妳一次⋯⋯」
「不行。」阿萊娜的聲音溫柔如常,卻透露著明顯的不容置疑。
「讓我們的村長活下來,拜託妳!」
「我說了不行。」
「但不是沒辦法,對不對?」熙莫提高音量,伸手指向我。「安說她不能幫忙,因為她也不知道方法,但是妳不一樣——妳有辦法對不對?我聽到了!」
全場鴉雀無聲,就連一向掌控大局的九雷也不作聲響,側耳傾聽。
「昨晚我聽到妳說,分開的方法也不是沒有⋯⋯」
「什麼啊?妳聽到她在自言自語了嗎?」我悠悠打斷熙莫,引來所有人的目光。「偶爾會這樣的,阿萊娜的壞習慣,她總覺得把願望多說幾遍,就可能會成真,聽起來是不是挺傻的?真抱歉讓妳誤會了,熙莫,我們真的都盡力了。」
聽我這麼說,熙莫露出了比絕望還要灰敗的表情。
我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扯謊幫阿萊娜解危,但我就是這麼做了。她能和元素溝通的事,當然是愈少人知道愈好,尤其在理解元素的「本質」以後,我對它們多了不少提防。在跟阿萊娜問清楚以前,隨便讓其他人知道她和元素談話的內容——還是讓雙生獨立於彼此存活這種敏感的主題——實在過於危險。
想了那麼多跳出來為她辯護的理由,為的是什麼?我凝視著目光低垂的阿萊娜,清楚感覺心臟在胸腔裡鼓動。為什麼她要露出這樣的神情?
辦得到的。我還沒找到讓雙生獨立於彼此存在的方法,但她早就知道了,所以才會在拒絕少女的殷切請求時,露出那樣自責的神情。代價。代價過於高昂,這是第一種可能。又或者,限制。讓雙生分離還需要滿足其他條件,而這些條件目前無法達成,至少無法在時限內完成。基於這兩個可能理由,她必須拒絕這個請求。
為什麼看著她這樣落寞的神色,我會如此難受呢?
「安,能不能麻煩妳,跟上去看看熙莫的狀況?」九雷拍拍我的肩,我才回過神來,發現少女已經不見人影。「她往村外雷本湖的方向去了。」
我點點頭,說:「交給我吧,妳好好把握時間道別。」
九雷朝我擠出了一絲微弱的笑意。
我在湖畔找到了熙莫。她那頭屬於卡沃斯的褐色蓬鬆捲髮,以及長期營養不良導致的乾瘦身材,讓我一眼就辨識出來。這個弱不禁風的少女身著短褐長褲,單薄的衣衫讓她在夜晚的氣溫裡直打哆嗦,於是我把禦寒的外衣脫下,輕輕往她肩上披。
湖光粼粼在她臉上成了紛飛的亮色蝶影。我在一旁坐下,任由少女的抽噎聲響徹整座生命之湖。我曉得,這個時候言語毫無用處,所以我就只是這樣陪伴著她。
我出神地盯著湖裡的自己,忽然間水紋波動,將那一頭的我震成了破碎的色塊,我立刻伸手將一旁的熙莫攬進懷裡,迅速退離湖邊。炫目的紅光從池底迸發出來,頃刻之間,這座小小的雷本湖就籠罩在迷幻的光彩之下。
怎麼回事?明明就是雷本湖,卻散發出伏靈池獨特的紅光——我立即聯想到真實之淵。那個時候,王室的低地雷本湖也發生了類似的狀況嗎?心中不祥的預感愈發強烈,流光遍佈的湖面忽然凝聚出一道道模糊的暗影,我一眼就認出「它們」是什麼。我緊緊抱住懷中瘦小的少女,吃力地用元素撐開障壁。
應該存在於伏靈池底的幽靈,居然成群出現在雷本湖!
漆黑的影子並沒有滯留在湖面多久,而是紛紛飛離,朝四面八方疾速前行。幽黑的輪廓在脫離紅光範圍時,倏忽消失了行跡,只在空氣中劃成一道道黏膩又厚重的怨怒。還不及細想,我就感受到有什麼東西在猛烈衝撞著包圍我們的細弱光牆。
我一手抱著熙莫,一手伸直在前持續凝聚元素,低喝:「你們這些傢伙給我聽好——這裡的人都快活不成了,附在他們身上對你們沒有好處,這是忠告!」
村裡有強悍的九雷擋著,但她現在的時間所剩無幾,阿萊娜跟桐她們能幫到什麼程度?我冒著冷汗,盤算著該如何脫身,卻沒料到懷裡的人兒奮力掙脫出我的束縛,往元素形成的光牆上用力搥打,嘴裡反覆嚷嚷著什麼。
她回過頭來,竟是要拍掉我凝聚元素的手。我皺眉將她拉回懷裡,沒想到手臂卻被她狠狠咬了一口,痛得我一失神,把凝聚障蔽的力量給發散掉了。元素的保護一撤離,周遭濃厚的惡意就排山倒海一樣壓了上來,我急急撲上前想護住熙莫,但她臉上的神情,卻讓我愣在當場。
少女憔悴而蒼白的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哭腫的眼睛裡仍舊源源不絕地湧出淚水,但是任何人都能一眼分辨出來,那是喜悅,而非先前濃郁的悲傷。
「難道妳認識它們?」
她看著我,臉上笑意未減,但在那個瞬間,我確實看見了那對碧綠眼眸中閃過異樣的光芒。接著,她眨了眨眼,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小巧的臉蛋上寫著的盡是懷念。我警戒地倒退了一步。
這不是熙莫。
「你是誰?」
她無懼地迎上我的目光,一開口,竟是流利的辛鐸語:「姐姐不認得我了嗎?」
我傻傻地盯著她瞧,思緒無比混亂。會這樣用親暱語氣喊我姐姐的幽靈,我只想得到一個。但是,怎麼可能?她不是應該在洛洛亞城嗎?怎麼⋯⋯為什麼會出現在這麼遙遠的雷本湖?
許久未見,我有好多問題想要問她,但我最終卻只問了一句:「為什麼要佔據她的身體?」
她臉上的笑容滲出了哀傷。「不是所有幽靈都會害人,姐姐知道吧?」
這句話輕輕柔柔地刺進我的心裡。我苦澀地想著,對啊,我也曾這樣相信的。現在站在眼前的,我那擁有全世界最美好歌聲的朋友,卻因為我一句尖銳的質問受了傷。我突然更討厭自己了,也害怕她問起我的改變。
女孩告訴我,不同於一般人,熙莫感應得到地縛靈的存在,所以立刻就分辨出身邊的幽靈就是以往的村民。「她太善良了,所以把身體借我,我才能像這樣和妳說話,姐姐。」她輕聲說,有些怯懦地朝我伸出手。「我可以抱妳嗎?」
將她攬進懷裡的時候,我突然感到一陣鼻酸。
「死小孩,我好想妳⋯⋯」
「我也是。」她悶悶的聲音從胸口傳來。「姐姐妳變了好多喔。」
「上次跟妳分別不久,我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了。」
「我知道,但我說的不是這個。」她從我懷裡抬起頭來看我,水汪汪的眼睛裡映出我的模樣。「妳看起來好不快樂。妳對我說過的話,怎麼可以自己忘記?」
我啞口無言。她重新將臉埋進我的胸口,像是想把分別以來的思念,都埋進這個深深的擁抱裡。
「姐姐,要常笑喔。笑是人類最美好的樣子。我每天都這樣提醒自己,然後等到一年又過去了,我就可以再見到妳了,姐姐,然後跟妳炫耀我每天都很努力讓自己快樂。我⋯⋯還想唱歌給妳聽。妳想不想聽我唱歌?」
「當然想!拜託快唱。」我哽咽著催促,她咯咯輕笑起來。
在眾多幽靈的環伺之下,懷裡的小女孩就這樣唱起了美麗的歌,她才唱了幾個音,回憶就洶湧侵襲過來。彷彿時光的沙漏倒轉回上個地縛靈解放日,彷彿我們還在洛洛亞城擾攘的廣場,彷彿我才剛踏著輕快的步伐經過那條松露木道,彷彿——彷彿才剛那個鎮日匍匐在地板上的人道別,哥哥,我的哥哥,彷彿他從未死去。
彷彿他從未離開過我。但現在的我,卻再也想不起對他的感應了。
「姐姐。我還要跟妳說一件事。」唱完了歌,女孩將我抱得更緊了。「妳知道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嗎?有人帶我來的,他怕我迷路,所以一路帶著我過來。」
大老遠地把一個幽靈女孩帶來這裡?我蹙起眉,沒想通原因。
「本來我們不能離開原本的地方,但是後來封印破除了,他就問我要不要一起走?我看到他的時候嚇了一大跳,覺得很難過,因為之後再也看不到妳了。他就安慰我說,不要哭,姐姐還活著。他還說可以帶我找到姐姐,我就跟來了。」
我的嗓音止不住地顫抖。「妳說的那個人⋯⋯」
「是姐姐的哥哥,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她細瘦的手輕拍著我的背,像是在安撫我,也像是在替我打氣。「他要我在見到妳之後,給妳一個大大的抱抱。所以現在這個抱抱是他要送給妳的,姐姐。」
懷裡的溫度瞬間熱燙得像是要灼傷我,我猛地推開少女纖瘦的身子。她詫異地看著我,臉上盡是受傷的神情,但我卻沒有餘力安慰她。
我實在太生氣了。
「他在哪裡?」
「姐姐⋯⋯」
「告訴我,他現在人在哪裡?是不是躲在你們裡面?」
我壓抑不住聲音裡的怒火,左右張望,胡亂朝空氣中凝滯的一團團幽怨之氣大吼:「為什麼不來見我?躲起來有什麼意思,都把人帶來這裡了,自己出來面對我啊,你這不負責任的混蛋!」
女孩拉著我的衣角,泫然欲泣,搖搖頭說:「他走了。」
「這算什麼⋯⋯這算什麼!」
我緊握拳頭,指甲深深咬入掌心,極力克制不讓眼淚滑落。我不服氣,我不服氣!他明明還在,就算成了幽靈,明明還存在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怎麼可以不來見我——突然有什麼在我腦中連結了起來。
人是怎麼樣才會變成幽靈的?
我掏出口袋裡的那張陣法圖,狂亂地想辨識出其中繁複難解的古文字。不懂。不懂的地方還是太多了,光是桐和佟教的那些遠遠不夠,果然還是得去一趟她們的故鄉,在那裡,才有最豐碩的古語文獻和資源⋯⋯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我身後響起,接著是佟招牌的淡然嗓音,只是現在渲染上了不搭軋的急切。
「安,快帶著熙莫一起回去村裡。剛才突然出現一群幽靈,村裡現在有阿萊娜幫忙擋著,但時間急迫——九鐳剛剛斷氣了。」
假如生命中的每個片刻,都沒有另一半的陪伴,人對世界的感知會產生什麼樣的變化?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個體,都成為「你」、都成為「他」。正因體認到所有人一開始都只有一個自我,無論「我們」、「你們」還是「他們」,永遠都只會指涉複數的概念,無論在何種語境之下,都不會產生語意上的矛盾。一旦雙生之「我」消失,「自我」的指涉就限縮於個體之「我」。
這種假想狀況推導出的結論即為,「我」指涉的對象乃單一而完整的「自我」。
——摘錄自〈從語意矛盾試論自我之形成〉,龍里尼斯(生卒年不詳)著
熙莫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人。她將抱在腿上的小孩塞到雙生弟弟懷裡,一個箭步上前,出乎意料之外地在阿萊娜面前站定。她向來害羞,這會兒卻鼓起勇氣,結結巴巴地開口:「我、我想再拜託妳一次⋯⋯」
「不行。」阿萊娜的聲音溫柔如常,卻透露著明顯的不容置疑。
「讓我們的村長活下來,拜託妳!」
「我說了不行。」
「但不是沒辦法,對不對?」熙莫提高音量,伸手指向我。「安說她不能幫忙,因為她也不知道方法,但是妳不一樣——妳有辦法對不對?我聽到了!」
全場鴉雀無聲,就連一向掌控大局的九雷也不作聲響,側耳傾聽。
「昨晚我聽到妳說,分開的方法也不是沒有⋯⋯」
「什麼啊?妳聽到她在自言自語了嗎?」我悠悠打斷熙莫,引來所有人的目光。「偶爾會這樣的,阿萊娜的壞習慣,她總覺得把願望多說幾遍,就可能會成真,聽起來是不是挺傻的?真抱歉讓妳誤會了,熙莫,我們真的都盡力了。」
聽我這麼說,熙莫露出了比絕望還要灰敗的表情。
我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扯謊幫阿萊娜解危,但我就是這麼做了。她能和元素溝通的事,當然是愈少人知道愈好,尤其在理解元素的「本質」以後,我對它們多了不少提防。在跟阿萊娜問清楚以前,隨便讓其他人知道她和元素談話的內容——還是讓雙生獨立於彼此存活這種敏感的主題——實在過於危險。
想了那麼多跳出來為她辯護的理由,為的是什麼?我凝視著目光低垂的阿萊娜,清楚感覺心臟在胸腔裡鼓動。為什麼她要露出這樣的神情?
辦得到的。我還沒找到讓雙生獨立於彼此存在的方法,但她早就知道了,所以才會在拒絕少女的殷切請求時,露出那樣自責的神情。代價。代價過於高昂,這是第一種可能。又或者,限制。讓雙生分離還需要滿足其他條件,而這些條件目前無法達成,至少無法在時限內完成。基於這兩個可能理由,她必須拒絕這個請求。
為什麼看著她這樣落寞的神色,我會如此難受呢?
「安,能不能麻煩妳,跟上去看看熙莫的狀況?」九雷拍拍我的肩,我才回過神來,發現少女已經不見人影。「她往村外雷本湖的方向去了。」
我點點頭,說:「交給我吧,妳好好把握時間道別。」
九雷朝我擠出了一絲微弱的笑意。
我在湖畔找到了熙莫。她那頭屬於卡沃斯的褐色蓬鬆捲髮,以及長期營養不良導致的乾瘦身材,讓我一眼就辨識出來。這個弱不禁風的少女身著短褐長褲,單薄的衣衫讓她在夜晚的氣溫裡直打哆嗦,於是我把禦寒的外衣脫下,輕輕往她肩上披。
湖光粼粼在她臉上成了紛飛的亮色蝶影。我在一旁坐下,任由少女的抽噎聲響徹整座生命之湖。我曉得,這個時候言語毫無用處,所以我就只是這樣陪伴著她。
我出神地盯著湖裡的自己,忽然間水紋波動,將那一頭的我震成了破碎的色塊,我立刻伸手將一旁的熙莫攬進懷裡,迅速退離湖邊。炫目的紅光從池底迸發出來,頃刻之間,這座小小的雷本湖就籠罩在迷幻的光彩之下。
怎麼回事?明明就是雷本湖,卻散發出伏靈池獨特的紅光——我立即聯想到真實之淵。那個時候,王室的低地雷本湖也發生了類似的狀況嗎?心中不祥的預感愈發強烈,流光遍佈的湖面忽然凝聚出一道道模糊的暗影,我一眼就認出「它們」是什麼。我緊緊抱住懷中瘦小的少女,吃力地用元素撐開障壁。
應該存在於伏靈池底的幽靈,居然成群出現在雷本湖!
漆黑的影子並沒有滯留在湖面多久,而是紛紛飛離,朝四面八方疾速前行。幽黑的輪廓在脫離紅光範圍時,倏忽消失了行跡,只在空氣中劃成一道道黏膩又厚重的怨怒。還不及細想,我就感受到有什麼東西在猛烈衝撞著包圍我們的細弱光牆。
我一手抱著熙莫,一手伸直在前持續凝聚元素,低喝:「你們這些傢伙給我聽好——這裡的人都快活不成了,附在他們身上對你們沒有好處,這是忠告!」
村裡有強悍的九雷擋著,但她現在的時間所剩無幾,阿萊娜跟桐她們能幫到什麼程度?我冒著冷汗,盤算著該如何脫身,卻沒料到懷裡的人兒奮力掙脫出我的束縛,往元素形成的光牆上用力搥打,嘴裡反覆嚷嚷著什麼。
她回過頭來,竟是要拍掉我凝聚元素的手。我皺眉將她拉回懷裡,沒想到手臂卻被她狠狠咬了一口,痛得我一失神,把凝聚障蔽的力量給發散掉了。元素的保護一撤離,周遭濃厚的惡意就排山倒海一樣壓了上來,我急急撲上前想護住熙莫,但她臉上的神情,卻讓我愣在當場。
少女憔悴而蒼白的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哭腫的眼睛裡仍舊源源不絕地湧出淚水,但是任何人都能一眼分辨出來,那是喜悅,而非先前濃郁的悲傷。
「難道妳認識它們?」
她看著我,臉上笑意未減,但在那個瞬間,我確實看見了那對碧綠眼眸中閃過異樣的光芒。接著,她眨了眨眼,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小巧的臉蛋上寫著的盡是懷念。我警戒地倒退了一步。
這不是熙莫。
「你是誰?」
她無懼地迎上我的目光,一開口,竟是流利的辛鐸語:「姐姐不認得我了嗎?」
我傻傻地盯著她瞧,思緒無比混亂。會這樣用親暱語氣喊我姐姐的幽靈,我只想得到一個。但是,怎麼可能?她不是應該在洛洛亞城嗎?怎麼⋯⋯為什麼會出現在這麼遙遠的雷本湖?
許久未見,我有好多問題想要問她,但我最終卻只問了一句:「為什麼要佔據她的身體?」
她臉上的笑容滲出了哀傷。「不是所有幽靈都會害人,姐姐知道吧?」
這句話輕輕柔柔地刺進我的心裡。我苦澀地想著,對啊,我也曾這樣相信的。現在站在眼前的,我那擁有全世界最美好歌聲的朋友,卻因為我一句尖銳的質問受了傷。我突然更討厭自己了,也害怕她問起我的改變。
女孩告訴我,不同於一般人,熙莫感應得到地縛靈的存在,所以立刻就分辨出身邊的幽靈就是以往的村民。「她太善良了,所以把身體借我,我才能像這樣和妳說話,姐姐。」她輕聲說,有些怯懦地朝我伸出手。「我可以抱妳嗎?」
將她攬進懷裡的時候,我突然感到一陣鼻酸。
「死小孩,我好想妳⋯⋯」
「我也是。」她悶悶的聲音從胸口傳來。「姐姐妳變了好多喔。」
「上次跟妳分別不久,我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了。」
「我知道,但我說的不是這個。」她從我懷裡抬起頭來看我,水汪汪的眼睛裡映出我的模樣。「妳看起來好不快樂。妳對我說過的話,怎麼可以自己忘記?」
我啞口無言。她重新將臉埋進我的胸口,像是想把分別以來的思念,都埋進這個深深的擁抱裡。
「姐姐,要常笑喔。笑是人類最美好的樣子。我每天都這樣提醒自己,然後等到一年又過去了,我就可以再見到妳了,姐姐,然後跟妳炫耀我每天都很努力讓自己快樂。我⋯⋯還想唱歌給妳聽。妳想不想聽我唱歌?」
「當然想!拜託快唱。」我哽咽著催促,她咯咯輕笑起來。
在眾多幽靈的環伺之下,懷裡的小女孩就這樣唱起了美麗的歌,她才唱了幾個音,回憶就洶湧侵襲過來。彷彿時光的沙漏倒轉回上個地縛靈解放日,彷彿我們還在洛洛亞城擾攘的廣場,彷彿我才剛踏著輕快的步伐經過那條松露木道,彷彿——彷彿才剛那個鎮日匍匐在地板上的人道別,哥哥,我的哥哥,彷彿他從未死去。
彷彿他從未離開過我。但現在的我,卻再也想不起對他的感應了。
「姐姐。我還要跟妳說一件事。」唱完了歌,女孩將我抱得更緊了。「妳知道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嗎?有人帶我來的,他怕我迷路,所以一路帶著我過來。」
大老遠地把一個幽靈女孩帶來這裡?我蹙起眉,沒想通原因。
「本來我們不能離開原本的地方,但是後來封印破除了,他就問我要不要一起走?我看到他的時候嚇了一大跳,覺得很難過,因為之後再也看不到妳了。他就安慰我說,不要哭,姐姐還活著。他還說可以帶我找到姐姐,我就跟來了。」
我的嗓音止不住地顫抖。「妳說的那個人⋯⋯」
「是姐姐的哥哥,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她細瘦的手輕拍著我的背,像是在安撫我,也像是在替我打氣。「他要我在見到妳之後,給妳一個大大的抱抱。所以現在這個抱抱是他要送給妳的,姐姐。」
懷裡的溫度瞬間熱燙得像是要灼傷我,我猛地推開少女纖瘦的身子。她詫異地看著我,臉上盡是受傷的神情,但我卻沒有餘力安慰她。
我實在太生氣了。
「他在哪裡?」
「姐姐⋯⋯」
「告訴我,他現在人在哪裡?是不是躲在你們裡面?」
我壓抑不住聲音裡的怒火,左右張望,胡亂朝空氣中凝滯的一團團幽怨之氣大吼:「為什麼不來見我?躲起來有什麼意思,都把人帶來這裡了,自己出來面對我啊,你這不負責任的混蛋!」
女孩拉著我的衣角,泫然欲泣,搖搖頭說:「他走了。」
「這算什麼⋯⋯這算什麼!」
我緊握拳頭,指甲深深咬入掌心,極力克制不讓眼淚滑落。我不服氣,我不服氣!他明明還在,就算成了幽靈,明明還存在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怎麼可以不來見我——突然有什麼在我腦中連結了起來。
人是怎麼樣才會變成幽靈的?
我掏出口袋裡的那張陣法圖,狂亂地想辨識出其中繁複難解的古文字。不懂。不懂的地方還是太多了,光是桐和佟教的那些遠遠不夠,果然還是得去一趟她們的故鄉,在那裡,才有最豐碩的古語文獻和資源⋯⋯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我身後響起,接著是佟招牌的淡然嗓音,只是現在渲染上了不搭軋的急切。
「安,快帶著熙莫一起回去村裡。剛才突然出現一群幽靈,村裡現在有阿萊娜幫忙擋著,但時間急迫——九鐳剛剛斷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