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兩面性 5
夜深了,我拎著剛才喝空的酒壺,晃呀晃地走在無人的樹林裡。或許是因為攝取過多酒精,我反而毫無睡意。酒精將我連日來的鬱悶一口氣全醺了開來,星光灑在這片空寂裡,有著孤單的顏色。
我毫無預警地哭了起來。
直到熱燙的淚水滾落臉頰,我才認知到這個事實:我很傷心。所謂的傷心,就是感受到心臟受了傷的痛楚。我想起了月輪流轉的那一夜,他離開我的那一夜,我的心口也像是撕裂般地疼痛。真是奇怪,人為什麼會在明明沒有受傷的情況下,感覺身體的某個部位血流不止呢?
握緊胸口的瓶子,我仰頭望著夜空,望著滿天的星辰回望著我。人要有多孤單,才會幫星星編故事?他的話語闖進我的腦海裡,同時想起了這幾天來,所有他講述的那些星星的故事。這些故事能陪伴每個孤單的人度過漫長的夜晚,真好。世界上除了我們,真的還有其他孤單的人嗎?他們也都會偶爾像我一樣,感到傷心嗎?
傷心的理由是什麼?傷心需要理由嗎?我以前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一個個從腦海裡冒了出來,應該是酒的緣故,我果然不該喝酒。我用手胡亂抹著臉上的淚水,但是淚如泉湧,我愈是擦拭,就愈是哭得不能自己。
在繁星的簇擁下,我卻感到極端寂寞。因為總算認知到自己是孤單一人,沒有了他,只有我一個。雙也是單數,一也是單數。不知道為什麼在這種情況下,我並不覺得自己是一半。我只是一,永恆的、孤單的一。
如果像他一樣,從一開始就只是一個人的話,究竟是什麼感覺?
淚水朦朧間,我看見面前的樹叢晃動了一下,一道人影出現,我一眼就與他四目交會。就在那個剎那,時光彷彿倒轉回洛洛亞城郊的樹林,月輪流轉之夜,我們初遇的那天。他凝視著我,我也凝視著他,這樣的沉默維持了一會兒。
「妳在哭。」
我這才發覺自己仍舊淚流不止。我看著他的臉,卻怎麼樣也擺脫不了不久之前躲在樹幹後看見的畫面。所以說,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不是有辰了嗎?你為什麼還要來找我?想問的問題在胸腔炸開,我最終卻只帶著濃濃鼻音說:「不用你管!」
「可是,我很在意。」他朝我走近一步。
「幹嘛在意?我又不是你的誰。」
他搖搖頭。「妳是。」
我皺著眉,不解地看著他。他又朝我走近了幾步,伸手輕輕擦去我雙頰上的眼淚。淚珠一串串落在他的指尖,他低垂眼簾,流露出的情緒像是心疼。「妳是。」他緩慢而清晰地覆述,然後低下頭來。
我眨了眨眼,瞬間感覺與他無比貼近。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腦袋忽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剩下感覺。身體將純然的感覺釋放到最大,比方說那溫熱吹拂在臉上的吐息,那竄入鼻翼的淡淡清香,還有從唇瓣傳來的柔軟觸感。我的心臟撲通撲通地,像在與風競速。
第一次這麼近地觀察他的模樣,我這才發現他的眼睫毛很長,很好看,闔眼的時候,像是兩片精緻的羽毛落在臉上。我不敢用力呼吸,深怕那兩片烏黑的羽毛就這樣飛起、遠離,然後,然後,就再也找不回來。我不曉得這樣的憂慮是不是蠢得過份,但是此時此刻,這樣近地凝望著這對羽毛,不知名的恐懼卻在心裡油然滋長。
這是什麼意思?到底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我在跟他跳完那支舞後,會想要對他這麼做?為什麼剛才在樹林間,辰要對他這麼做?為什麼我在看到他們這樣做以後,感覺像有人在揉捏我的心臟?這個動作,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試圖動腦,想藉此達到讓心跳緩下來的目的,但原本就被酒精麻痺的思緒,現在更像被狂風吹得亂七八糟似的,怎麼樣也拼湊不出意義來。我不敢輕舉妄動,幾乎像在害怕什麼極細緻的東西脆裂一樣,雖然我根本毫無頭緒那是什麼。於是我緊緊抿著嘴,繼續睜著眼睛看他,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後退。
羽毛顫動,我從那細微的縫隙間看見了湖光閃爍,那雙深沈如潭、曾經像要吸納掉所有光彩的眼睛,如今有著純淨的光澤,我從那光澤裡隱隱約約看見了我自己。我們的鼻尖碰在一起,嘴唇上的觸感沒有遠離,但是他用細微得幾乎聽不見的音量呢喃著,嘴唇輕輕摩擦過我的,氣音吹送出來的時候挾帶著熱燙的溫度。
「這個動作,是『親吻』。」
我才張口想發聲,但唇邊原本輕柔的觸碰忽然加深了力道,他托起著我的臉,以一種溫柔卻不容拒絕的姿態,咬嚙著我來不及出口的言語。溫熱柔軟的觸感探進來,我整個人都慌了,胸口中的鳴擊比過去生命裡射出每一支箭時都還要激烈,體內好像有一把火在燃燒,燒得熾烈異常,但又奇怪地並不討厭。
然而,幾乎是本能似的,我不知道何時已經閉上眼,感覺那股熱度在口中游移、探詢、牽引著我。沒有了視覺以後,觸覺加倍敏銳了起來。在這個瞬間,我忽然意識到思考是非常無謂的事情——唯有感受,全然的感受。於是我不再試圖「理解」,而是任由這股鋪天蓋地而來的感受支配著我,一切好像從最初就封存在體內,而今透過某種難解的方式,我知道了。我就是知道了,該如何回應這樣的「親吻」,即便這對我而言是全新的概念。
原本心中的驚疑、困惑與不解,在捨棄了思考以後,一瞬間灰飛煙滅。
嘴裡那道溫熱的牽引舒服極了。我喜歡這樣。我起初略顯笨拙地回應著,在這樣耐心的引導下,逐漸明白怎麼與之對話,一來一往,反反覆覆,又像是在跳著醉人的舞。我喜歡這樣。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酒精的加成,狂跳不已的心臟不僅沒有止歇的跡象,反而更放肆了。但我喜歡這樣。我不由自主地環上他的頸部,緊緊貼上他溫暖至極的身軀,渴望將這支舞跳得更投入、更深刻、更醉人。
有生以來第一次,我深深感覺到自己如此強烈地「渴望」著什麼。
貼近他的那刻,我卻感受到他瞬間的遲疑,他放輕托住我臉的力道,那股溫柔繾綣似是要隨之撤出。我蹙了蹙眉,拒絕這樣的退離,用喉頭擠出了一道不滿的抗議,強硬地將他留住。這下主客易位,反而是他開始顯得有些手足無措了。
我感受到他一向沉穩的呼吸開始紊亂,因為我緊緊用雙手環住他的脖子,他鬆開了捧著我臉的手,一時之間不曉得該拿我怎麼辦。我半張開眼睛,看見他失了主意的神色,覺得異常可愛,於是咯咯笑了起來。趁我離開他嘴唇的霎那,他很快地說:「好了安,可以了。」
「誰說的?」我咕噥著,踮起腳尖,主動吻上去。
還沒完呢,我還想要,還想要更多。我閉著眼,在他的嘴裡呢喃著這些話語,都糊在一塊了,但是我想他一定聽得清清楚楚。他一樣模模糊糊地回,安,妳醉了。醉了有什麼關係?醉了很好,醉了感覺更舒服了,我喜歡這樣,艾因斯。他沉默不語,放任我一股勁地在他口裡毫無章法地橫衝直撞。嗯⋯⋯這樣真舒服,為什麼現在才教我?可不可以教我更多?我想要更多。他有點想推開我。安,妳醉了。
「不要推開我!」我生氣地跺腳,踩得他痛呼了一聲。我就這麼在他胸前自顧自地哭起來:「你們都一樣⋯⋯都要離開我⋯⋯根本沒有人需要我⋯⋯」
他一言不發,只是用懷抱將我整個包裹起來。在寒冷的夜裡,他的體溫像是屋裡溫暖燒著的壁爐,我忍不住直直往這個火源鑽,極為畏寒地緊緊挨著他。突然間,我意識到他與我緊貼著的下身有什麼鼓脹著,我的心又是一陣不知所以的狂跳。
俯身緊摟著我的他,彷彿察覺到我的反應,悄聲附在我耳邊說:「可是不推開妳的話,我就沒辦法控制自己了。」他又在裝神秘了。我放下環著他的手臂,他緩緩放鬆懷抱,以為我總算要還他自由時,我反而用手固定住他的臉,霸道地把唇貼上他的。
你是我的,我在他嘴裡說。艾因斯,你是我的,聽到沒有?他沈默了,最終放棄抵抗,順從地探進來,彷彿下定決心要和我跳完那支醉人的舞。親吻的感覺真好,真舒服,艾因斯,我真喜歡。
下一刻,他毫無預警將我橫抱起,我感到一陣呼嘯的風,轉眼間我就從內部看見了帳篷的頂端。我還來不及理解發生了什麼事,他便將我壓上床榻,俯身過來就是深深一吻,吻得我有些暈眩。唇上原本一直相當溫柔的力道,不知為何狂亂了起來,他急促的鼻息吐在我臉上,熱燙得異常,卻點燃我內心深處一股莫名渴望。
對他的渴望——對他身體的渴望。
他一邊吻著,一邊試著褪去我身上的衣物。看他笨拙的動作,我沒多久就失去耐心,索性自己動手來。看他神色困窘,我脫完了自己的,便撲上去把他也順道扒光。真是麻煩,人為什麼沒事要穿那麼多東西在身上?我在他嘴裡嘟噥著。脫光了多舒服,我以前都跟他脫光了睡⋯⋯欸,你那邊怎麼那麼大?跟他的好不一樣,而且他的一直都軟趴趴的,你好奇怪喔,哈哈。他用嘴堵住我滔滔不絕的話語,模模糊糊地說,現在先別說這些好不好?看他可憐兮兮的模樣,我嘻嘻笑起來。不然現在要幹嘛?
他沒回答,只是在上方專心地吻著我,像隻啄食的鴿子,有著全世界最無用的喙,只能柔柔軟軟地落在肌膚上,既不能取食,也沒有攻擊性。輕啄先是落在唇辦,然後是頸子,接著紛紛落上心口。我被這溫熱的軟喙弄得直發癢,按著他的後腦勺要他別鬧了。像是抗議我的想法似的,徘徊著的軟喙忽然朝那兒輕巧一啄:既是取食,又像是攻擊。我禁不住低吟出聲,一陣顫慄遊走全身。我從來沒有體驗過這樣的感覺,所以不安地扭動著,感覺體內有著什麼正迫不及待,隱隱欲發。
安撫似的,他的動作愈加輕柔了起來。不像我長年因拉著弓弦而磨出了繭,不使武器的他有著一副柔嫩的雙手,使得傳來的觸感幾乎像是鳥類的羽毛劃過,更多了一份暖意。溫暖的羽毛張開成翼,時而搔撫,時而包覆,猶如啄食的鴿子振翅。這樣的碰觸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適,尤其當那軟喙開口啄弄,無法抑制的快樂就從我嘴裡流瀉成音。如果我還有思考的能力,腦中也只剩下唯一一個想法:我還想要更多。
察覺我的躁動,他抬起頭,湊過來親吻我的唇,然而這個輕而淺的吻對我來說遠遠不夠。他垂落在我臉上的髮絲撩動著我的心緒,體內有股熱燙的什麼正在燒灼著我的渴望。我摸上他的臉,額頭抵著他的,深深深深望進他的眼底。為什麼停下來,只有這樣嗎?我失望地問。他看著我說,妳想要更多嗎?我點點頭。真的嗎?
我正要抱怨他問題怎麼那麼多,但下一刻卻只聽見從我嘴裡發出的那無可遏止的快樂。柔軟溫暖的羽觸動著下身,我的思緒瞬間抽空,一波波的快樂是那赫特港口的浪花,激昂而飽含生命力。他在那裡逗留了好一會兒,另一隻手輕輕撫著我的臉頰,細聲說,一開始可能有點難受。我在快樂裡載浮載沉,一時沒能理解他說的話,忽然下面傳來異樣的感覺,我忍不住低低呻吟。有什麼東西進來了。
你做什麼?我被這異樣的侵入感弄得瞬間清醒了過來,有些害怕地問。給妳更多,他的嗓音聽起來很迷離,又接著講,不先習慣的話會更難受。我不懂他說什麼,但很快地也無法繼續思考。方才消退的浪又高高捲起,隨著體內那個新奇的探索者不斷漲退。在第二名個探索者深入的時候,我禁不住喊出聲來。不要了,太多了。他只是將細碎的親吻落在我打結的眉心上,耐心等待我緊繃的身體慢慢放鬆下來,然後毫無預警地又推進了一個,我搥了他一下。塞不下了塞不下了你快出來。
他極細微地嘆了口氣,然後聽話地緩緩撤出,然而我在他即將離開的時候突然後悔了,喊了句不要動,他只好暫停了動作。所以,妳要我怎麼辦?我撇開眼,扁扁嘴說是你要教我才對,我哪知道怎麼辦。他無奈地說,那妳待會可不可以不要打我?我哼了一聲。
他忽然全面撤離,我近乎哀求地看著他,他的眼神飽含笑意,首次將整個下身也壓了上來。感受到大面積肌膚的貼近,還有他那處的炙熱,我臉上的溫度燒得熱燙燙的。我聽見他的心跳,撲通撲通,沉穩有力,竟已不再是多日以前那樣寂寥的旋律。觸碰,摩挲,擺動,我感覺最後一絲清楚的意識都要被消磨殆盡。
快給我,艾因斯,給我我渴望的東西。
然而他完全進來的那一刻,整個人被刺穿的痛楚,讓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他胸膛好幾下。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你這個大騙子!他停在那裡,好像不曉得該怎麼辦,只是不斷撫著我的頭髮說對不起,像做錯事的孩子。我痛得流出淚來,嗚咽地說我不要了我不要了真的好痛啊。他心疼地吻去我的眼淚,說,不要了我就離開。
我吸吸鼻子,覺得都那麼痛了好像應該要做到結束,不然太不划算了,所以搖搖頭。都到這裡了,我要學到會。你說,我們這樣是在做什麼?也是「親吻」的一部份嗎?
他俯下來,深深吻了我,同時身下慢慢開始的律動,讓我既感受到痛楚,又逐漸感覺無以言喻的快樂。恍惚之間,夾雜著低沉的喘息,他在嘴裡輕聲回應著我的提問。它們說,這是「性」。但跟妳一起,我想叫它—--
「愛」。
這個單音節在我的世界反覆震盪,每次撞擊都更深一分鏤刻進我的生命裡,縱使我仍無法理解它的涵義,但它像把鑿子,逐漸將我的靈魂雕刻完備。
我緊緊抓著他的背,敞開我的一切來承受所有痛苦和愉悅,未曾有任何一刻像現在一樣,如此完全地感受到我自己。所以當我斷斷續續呼喊著那個單音節時,卻隱約感到詭異的不協調感:哈啊,不要,安!不要,不要,太舒服了,安。
他為什麼這樣看我呢?我迷茫地伸出手來拉近他的臉,想著這雙眼睛看起來和我再也不像了,他是他,我是我,真好。這樣真好。我闔上眼,用力吻住他。不要停。字尾還沒來得及說完,就被狂暴地撞碎,我卻弔詭地從中感到無上的快樂。
靈魂在雕琢之中漸趨完備。
我深深擁抱他,從來沒有任何一刻像現在這樣,感覺自己如此完整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