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追逐孤單的人 7
我沒有去見他最後一面。
辰來找我的時候,我正在進行持續了好幾日的晨間訓練。那天清晨,天氣出奇晴朗,我不由得想起了失去哥哥的第一個早晨。冬陽冰涼地灑在積了薄薄白雪的空曠射箭場,將我與箭靶之間的距離澆得晶瑩透亮。
我搭箭上弦,瞇起眼,拉滿弓,正要放飛箭矢的那一刻,聽見身後傳來氣喘吁吁的聲音。我僵住動作,緩緩放下手裡的弓箭,側過頭看向來人。辰那一向燦然的金髮,今日顯得特別黯淡;他身上灰撲撲的,明明身著華服,膝蓋處既髒又濕,雙手也沾滿了泥土,看得出一路奔波而來的路上沒少跌過跤。
「明明連路也看不見,還硬是一個人跑來這裡做什麼?」
「妳知道嗎?」
看他上氣不接下氣地扶著自己的膝蓋,我低頭撫摸著箭尾的羽毛,沒有答話。
「⋯⋯妳不知道嗎?」
「我知道,三天前就訂好日子了。」
「破曉就處決了。」
「嗯。」順著紋路,我用指腹一次次摩挲那根羽毛。「我知道。」
他那雙無神的綠眼睛,此刻弔詭地像是要看穿我的靈魂。他沈默了一會兒,待呼吸順暢後才又開口,我卻從中聽見明顯的顫抖:「我以為你們對彼此很重要。」
「是吧?真有趣,我之前也這麼覺得。」
「⋯⋯安,妳在做什麼?」
「看不出來嗎?哦,抱歉,我忘了你看不出來。我在練箭。」
「安!」
「怎樣?」
「艾因斯死了。」
這枝箭的尾羽岔得有點厲害,不曉得會不會影響到準頭?我把弓背上肩,細細檢查著手裡這枝原本要放出的箭。
「所以呢?我哥也死了。」
聽見這句話,他像是被什麼尖銳的物品刺到,縮了縮身子。「我知道⋯⋯安,這我也知道。但實在太快了!從定讞到處決,從來沒有那麼快執行過,真要說起來,根本也還沒有罪證確鑿——」
「但他承認了,親口對我承認的。」我喃喃說道:「這就夠了。」
這枝箭真的能飛得好嗎?我重新拉開弓,瞇眼瞄準,卻發覺準頭飄忽,根本無法好好握穩弓身——辰因顫抖而粗重的氣息令我分心。我深呼吸,重新試了幾次,手裡的箭卻抖得不像樣。這樣怎麼行呢?還沒有出擊就先畏懼,是無法正中紅心的。
唰啦!箭矢離弦,疾飛的聲響劃破清冷的空氣。沒有熱血沸騰,也沒有戰鼓鳴響,我的整個靈魂依舊滯留在原處,它並未帶我飛往我想去的地方。細微的墜地聲在那一頭響起,箭靶仍完好無缺地立在那兒。
辰離開後,我待在城郊的射箭場繼續練習,直到接近正午。看著整排箭靶上零零落落的幾枝箭,我心想,通過資格考後果真過於懈怠了。但不要緊,明天再來、後天再來,我要一直練到箭無虛發為止。
收拾好用具,我揹起填滿的箭袋與燭木弓,獨自走回宿舍。沿途,我認真盯著頭頂上的藍天,每每遇上偶然切割天空的枝椏,就停下腳步,仰著頭仔仔細細地數著有多少線條在彼此交錯。
我已經記不得,上次拿起書好好翻閱是什麼時候了。家中書牆裡的每本書,冊冊都是哥哥的珍藏之物,只是除了那些薄薄的詩歌集之外,其餘厚重的古老書冊,我從沒興致翻開。最近幾天,我開始造訪研究院區的藏書室,找了幾本哥哥的愛書,在長長的書桌上攤開閱讀。和從前不同的是,幾天來有了書的陪伴,就好像有哥哥陪伴我,讓我感到安心,不再那麼孤單。
囫圇吞下午餐,我又抓著一本厚重古老的精裝書冊,來到了藏書室的同一個角落。才翻開書頁,作者的名字就映入眼簾。我盯著那繁複斑駁的花體字——「龍里尼斯」——不知道為什麼,怎麼樣也移不開視線。
畫像裡的那雙眼眸倏然闖入腦海時,我終究墜入了記憶綿密織成的蛛網,趴在桌上,無聲哭了起來。
就這樣,一天過去了,又一天過去了;首都的生活既規律,又平靜。
方琦只有在最初的幾天請我配合進行檢查,之後就幾乎沒讓我參與什麼額外的研究工作。他們說正式的實驗還在設計與試驗階段,因為我的案例特別,難以用一般雙生動物的結果做進一步推論,所以需要花費更多心思、加倍謹慎,才能進一步對我的身體做深入研究。
我真希望他們能早日有所進展。每天每天,我的時間不可理喻地往兩端無限拉長,孤單的日子像是沒有終止,一圈圈向前滾,卻也只能一次次輪迴、反覆。
心跳的時候,會牽動幾條肌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力道每拉扯一次,上頭的瘡疤就溢出血來。血流得夠多了,就將整顆萎縮的心都包覆住,浸著、溺著,直到原本賴以維生的能量變成凶器。心有不甘又如何呢?殺死自己的是自己,有什麼好不甘?因為持續跳動而終至溺斃在自己的血液裡,心有何不甘?赭色瓊漿的滋味至少是甜的,甘醇得過份,醇得幾乎飄逸出醉人的香氣。
心醉了的話,就不會痛了。
極致的痛楚也只有在最初是痛,捱過痛以後痛就不再是痛,而是某種麻醉,這種麻醉從心臟延伸到四肢,再從身體延伸到生活。每一次的痛哭,眼淚最初總是躲在眼眶裡,遠比心還要倔強得多。所以我時常望向天空,看見浮動的雲朵在我視野裡模糊、變形,直到眼眶再也承載不了這鹹鹹的重量,總算決定放開緊握的手,而倔強的淚水,在開始習慣滑落的角度與速度以後,對眼眶也不再依依不捨了。
因為同樣的痛楚來了第二次、第三次,痛就不再是痛,而是麻醉。
我在睡夢之中流淚,睡醒以後流淚,洗漱的時候流淚,進食的時候流淚,但就算我像是要把這輩子所有眼淚都流光,我卻感覺不到痛楚,甚至察覺不到眼淚滴落。它們就只是離開了,就只是如此自然地離開了我,這樣的離去沒有對錯沒有喜惡,只是事實,只是生命的樣子,只是這世界的樣子。
心麻醉了以後,我接受這世界的樣子,也不再問為什麼了。
有人敲了敲我的房門。我應了聲「進來」,門輕輕地打開。
「妳看起來很憔悴。」卡洛的聲音滿是擔憂。
我沒抬頭看他,只是倚在床上靠著枕頭,捧著一本厚書,逕自翻過泛黃書冊的下一頁。「我在發憤學習,你不是該開心嗎?」
「學習不是現在該做的事。妳太壓抑了,安,先別讀了。」
「夜晚那麼長,一個人不讀書的話,會很無聊。」
「我陪妳說話,不好嗎?」
「那就換卡珞無聊了。」
「⋯⋯反正已經這樣一陣子了。」
我闔上書本,迎上他的黑色雙眸,淡然說:「真奇怪,寧可陪我不陪她。」
他微蹙起眉,輕聲帶上門,把書桌旁的椅子拉開坐下。
「哦,很自動嘛。」
「我們很久沒好好聊聊了。跟我說吧,安。不管什麼話都好,都說出來,說出來會好過很多的。上次我就是這樣,雖然很難為情,但是真的輕鬆多了。」
我盯著他,他也堅定地回望我。良久,我說:「是哥哥要你這樣做的吧。」
「什麼?」
「你上次說,哥哥希望你信守承諾。就算那晚過後,你還是卡珞的另一半,他希望你還是想辦法陪伴我。」我起身把書放到桌上,站在那兒盯著書的封面瞧。「他的想法我不清楚,但是,如果是因為他的話,那你可以走了。」
他略微激動地站起身,說:「他有他的想法,我也有我的。」
「喔?」
「我留著陪妳,是因為我想。是因為我想待在妳身邊。」
我輕聲笑了。
「妳笑什麼?我是認真的。」
「你該不會要說你喜歡我吧?」
他的臉紅了起來,一如從前。「不可以嗎?」
我轉過身正對著他,把臉湊近。他嚇了一跳,反射性將身子往後縮,但是被我一把拉住,兩個人就這麼面對著面站得極近,維持著僅供屏息呼吸的距離。
從他烏黑的雙眼裡,我清楚看見自己的映像,看起來竟是如此陌生。
我眨了眨眼,輕而緩地用雙手摸上他的臉,指尖輕撫過他的眉毛、眼窩、鼻樑、雙頰,最後劃著嘴唇的輪廓。我感受到他緊張的吞嚥,渾身的燥熱,愈來愈急促的呼吸,和逐漸膨脹的渴望。我忍不住摸了摸他熱燙的雙耳。我可愛的卡洛,一直都沒有變,真好。
我微微踮起腳,嘴恰恰好貼上他的唇瓣,輕聲問:「那⋯⋯你要不要愛我?」
辰來找我的時候,我正在進行持續了好幾日的晨間訓練。那天清晨,天氣出奇晴朗,我不由得想起了失去哥哥的第一個早晨。冬陽冰涼地灑在積了薄薄白雪的空曠射箭場,將我與箭靶之間的距離澆得晶瑩透亮。
我搭箭上弦,瞇起眼,拉滿弓,正要放飛箭矢的那一刻,聽見身後傳來氣喘吁吁的聲音。我僵住動作,緩緩放下手裡的弓箭,側過頭看向來人。辰那一向燦然的金髮,今日顯得特別黯淡;他身上灰撲撲的,明明身著華服,膝蓋處既髒又濕,雙手也沾滿了泥土,看得出一路奔波而來的路上沒少跌過跤。
「明明連路也看不見,還硬是一個人跑來這裡做什麼?」
「妳知道嗎?」
看他上氣不接下氣地扶著自己的膝蓋,我低頭撫摸著箭尾的羽毛,沒有答話。
「⋯⋯妳不知道嗎?」
「我知道,三天前就訂好日子了。」
「破曉就處決了。」
「嗯。」順著紋路,我用指腹一次次摩挲那根羽毛。「我知道。」
他那雙無神的綠眼睛,此刻弔詭地像是要看穿我的靈魂。他沈默了一會兒,待呼吸順暢後才又開口,我卻從中聽見明顯的顫抖:「我以為你們對彼此很重要。」
「是吧?真有趣,我之前也這麼覺得。」
「⋯⋯安,妳在做什麼?」
「看不出來嗎?哦,抱歉,我忘了你看不出來。我在練箭。」
「安!」
「怎樣?」
「艾因斯死了。」
這枝箭的尾羽岔得有點厲害,不曉得會不會影響到準頭?我把弓背上肩,細細檢查著手裡這枝原本要放出的箭。
「所以呢?我哥也死了。」
聽見這句話,他像是被什麼尖銳的物品刺到,縮了縮身子。「我知道⋯⋯安,這我也知道。但實在太快了!從定讞到處決,從來沒有那麼快執行過,真要說起來,根本也還沒有罪證確鑿——」
「但他承認了,親口對我承認的。」我喃喃說道:「這就夠了。」
這枝箭真的能飛得好嗎?我重新拉開弓,瞇眼瞄準,卻發覺準頭飄忽,根本無法好好握穩弓身——辰因顫抖而粗重的氣息令我分心。我深呼吸,重新試了幾次,手裡的箭卻抖得不像樣。這樣怎麼行呢?還沒有出擊就先畏懼,是無法正中紅心的。
唰啦!箭矢離弦,疾飛的聲響劃破清冷的空氣。沒有熱血沸騰,也沒有戰鼓鳴響,我的整個靈魂依舊滯留在原處,它並未帶我飛往我想去的地方。細微的墜地聲在那一頭響起,箭靶仍完好無缺地立在那兒。
辰離開後,我待在城郊的射箭場繼續練習,直到接近正午。看著整排箭靶上零零落落的幾枝箭,我心想,通過資格考後果真過於懈怠了。但不要緊,明天再來、後天再來,我要一直練到箭無虛發為止。
收拾好用具,我揹起填滿的箭袋與燭木弓,獨自走回宿舍。沿途,我認真盯著頭頂上的藍天,每每遇上偶然切割天空的枝椏,就停下腳步,仰著頭仔仔細細地數著有多少線條在彼此交錯。
我已經記不得,上次拿起書好好翻閱是什麼時候了。家中書牆裡的每本書,冊冊都是哥哥的珍藏之物,只是除了那些薄薄的詩歌集之外,其餘厚重的古老書冊,我從沒興致翻開。最近幾天,我開始造訪研究院區的藏書室,找了幾本哥哥的愛書,在長長的書桌上攤開閱讀。和從前不同的是,幾天來有了書的陪伴,就好像有哥哥陪伴我,讓我感到安心,不再那麼孤單。
囫圇吞下午餐,我又抓著一本厚重古老的精裝書冊,來到了藏書室的同一個角落。才翻開書頁,作者的名字就映入眼簾。我盯著那繁複斑駁的花體字——「龍里尼斯」——不知道為什麼,怎麼樣也移不開視線。
畫像裡的那雙眼眸倏然闖入腦海時,我終究墜入了記憶綿密織成的蛛網,趴在桌上,無聲哭了起來。
就這樣,一天過去了,又一天過去了;首都的生活既規律,又平靜。
方琦只有在最初的幾天請我配合進行檢查,之後就幾乎沒讓我參與什麼額外的研究工作。他們說正式的實驗還在設計與試驗階段,因為我的案例特別,難以用一般雙生動物的結果做進一步推論,所以需要花費更多心思、加倍謹慎,才能進一步對我的身體做深入研究。
我真希望他們能早日有所進展。每天每天,我的時間不可理喻地往兩端無限拉長,孤單的日子像是沒有終止,一圈圈向前滾,卻也只能一次次輪迴、反覆。
心跳的時候,會牽動幾條肌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力道每拉扯一次,上頭的瘡疤就溢出血來。血流得夠多了,就將整顆萎縮的心都包覆住,浸著、溺著,直到原本賴以維生的能量變成凶器。心有不甘又如何呢?殺死自己的是自己,有什麼好不甘?因為持續跳動而終至溺斃在自己的血液裡,心有何不甘?赭色瓊漿的滋味至少是甜的,甘醇得過份,醇得幾乎飄逸出醉人的香氣。
心醉了的話,就不會痛了。
極致的痛楚也只有在最初是痛,捱過痛以後痛就不再是痛,而是某種麻醉,這種麻醉從心臟延伸到四肢,再從身體延伸到生活。每一次的痛哭,眼淚最初總是躲在眼眶裡,遠比心還要倔強得多。所以我時常望向天空,看見浮動的雲朵在我視野裡模糊、變形,直到眼眶再也承載不了這鹹鹹的重量,總算決定放開緊握的手,而倔強的淚水,在開始習慣滑落的角度與速度以後,對眼眶也不再依依不捨了。
因為同樣的痛楚來了第二次、第三次,痛就不再是痛,而是麻醉。
我在睡夢之中流淚,睡醒以後流淚,洗漱的時候流淚,進食的時候流淚,但就算我像是要把這輩子所有眼淚都流光,我卻感覺不到痛楚,甚至察覺不到眼淚滴落。它們就只是離開了,就只是如此自然地離開了我,這樣的離去沒有對錯沒有喜惡,只是事實,只是生命的樣子,只是這世界的樣子。
心麻醉了以後,我接受這世界的樣子,也不再問為什麼了。
有人敲了敲我的房門。我應了聲「進來」,門輕輕地打開。
「妳看起來很憔悴。」卡洛的聲音滿是擔憂。
我沒抬頭看他,只是倚在床上靠著枕頭,捧著一本厚書,逕自翻過泛黃書冊的下一頁。「我在發憤學習,你不是該開心嗎?」
「學習不是現在該做的事。妳太壓抑了,安,先別讀了。」
「夜晚那麼長,一個人不讀書的話,會很無聊。」
「我陪妳說話,不好嗎?」
「那就換卡珞無聊了。」
「⋯⋯反正已經這樣一陣子了。」
我闔上書本,迎上他的黑色雙眸,淡然說:「真奇怪,寧可陪我不陪她。」
他微蹙起眉,輕聲帶上門,把書桌旁的椅子拉開坐下。
「哦,很自動嘛。」
「我們很久沒好好聊聊了。跟我說吧,安。不管什麼話都好,都說出來,說出來會好過很多的。上次我就是這樣,雖然很難為情,但是真的輕鬆多了。」
我盯著他,他也堅定地回望我。良久,我說:「是哥哥要你這樣做的吧。」
「什麼?」
「你上次說,哥哥希望你信守承諾。就算那晚過後,你還是卡珞的另一半,他希望你還是想辦法陪伴我。」我起身把書放到桌上,站在那兒盯著書的封面瞧。「他的想法我不清楚,但是,如果是因為他的話,那你可以走了。」
他略微激動地站起身,說:「他有他的想法,我也有我的。」
「喔?」
「我留著陪妳,是因為我想。是因為我想待在妳身邊。」
我輕聲笑了。
「妳笑什麼?我是認真的。」
「你該不會要說你喜歡我吧?」
他的臉紅了起來,一如從前。「不可以嗎?」
我轉過身正對著他,把臉湊近。他嚇了一跳,反射性將身子往後縮,但是被我一把拉住,兩個人就這麼面對著面站得極近,維持著僅供屏息呼吸的距離。
從他烏黑的雙眼裡,我清楚看見自己的映像,看起來竟是如此陌生。
我眨了眨眼,輕而緩地用雙手摸上他的臉,指尖輕撫過他的眉毛、眼窩、鼻樑、雙頰,最後劃著嘴唇的輪廓。我感受到他緊張的吞嚥,渾身的燥熱,愈來愈急促的呼吸,和逐漸膨脹的渴望。我忍不住摸了摸他熱燙的雙耳。我可愛的卡洛,一直都沒有變,真好。
我微微踮起腳,嘴恰恰好貼上他的唇瓣,輕聲問:「那⋯⋯你要不要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