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淪為沈重的枷鎖 3
最值得深入探討的情況,莫過於個人與其他雙生之間的人稱代詞使用。以一對二的狀況為例,「我」是為單數,「你們」更為單數;反之亦然:「你」為單數,「我們」也為單數。由此可窺知,複數人稱代詞的語意矛盾產生的要件為「任何一對雙生」與「個人」,無論此處指涉之「我」的雙生是否在場。換言之,「自我」概念的矛盾之處,關鍵在於說話者是否具體意識到「雙生」的存在。
而此一現象在「個人」與「個人」的互動之間,竟不復存。使用「我」指稱「自我」,「我們」指稱自我與自己之外的個人,「你」、「他」指稱自己之外的個人,「你們」、「他們」指稱自己之外的非雙生群體,以上的人稱代詞使用無一不符合詞彙涵義。有鑑於此,致使語意矛盾的關鍵必然與「雙生」概念的引入密切相關。
換言之,語言的形成或許早於「雙生」的存在。然而,何以有此可能性?
——摘錄自〈從語意矛盾試論自我之形成〉,龍里尼斯(生卒年不詳)著
寧靜的室內滿盈著暖洋洋的藥草香。
而僅隔著一扇窗,活力充沛的叫喊與這樣的安寧形成了奇異的對比。
「咚咚!」「啊——哪哪!」「咚咚咚!」「哪哪!」
曠野上此起彼落的呼喚帶著濃烈的異國口音,以至於乍聽之下難以分辨是在呼喊誰。混亂的呼喝,伴隨孩子們的嬉笑,原本蒼白而荒涼的村落因而增添了一分生氣。我隔著老舊的窗櫺循聲望去,遠遠地瞧見小傢伙們正奮力往那棵光禿的樹上爬,沒了樹葉遮蔽,可以清楚看到桐和阿萊娜在上頭跟孩子們招手。
十人合抱的大樹,基底盤根錯節向地下紮,枝椏縱橫交錯往天上長,看上去宏偉至極。初見時,我望著它說不出話來,因為我從沒想過松露木可以生得如此壯麗,洛洛亞城郊那片樹林全然無法比擬。然而那股相同的香氣,卻使我加倍思念走過那條林蔭大道的滋味。
「可惜幾乎死透了,那棵樹。」
佟用一向淡漠的口吻說出理應是感嘆的語句,讓我一時之間分辨不出她是真的為此感到惋惜,還是就只是在陳述一件事實而已。既然都說了可惜,怎麼能不表達相應的情緒呢?真好奇她是怎麼做到的,像我就不行,再怎麼樣都抑制不了這樣的惋惜流淌在話語裡,即使只是在講述事實。
想著這不知所謂的瑣事,我收回被嘻鬧聲給牽引去的目光,強迫自己把注意力轉移到手邊的工作上。窗邊的長桌上堆滿了醫療用品,包括包紮傷口用的紗布與繃帶、針對外傷的各式草藥,還有眼前這壺內服藥湯正在小爐上蒸著白煙。
我彎下身來,用扇子將爐火弄得劈啪作響。佟正在房間另一頭替傷患換藥,見我賣力搧風,悠悠飄來一句:「小心煮焦。」
「我知道怎麼掌控火侯啦。妳見我把煎餅煎壞過嗎?」
「說得也是,妳和桐不一樣。」順口損了一下正在外頭陪孩子玩耍的姐姐,佟說完頓了頓,又問:「妳的肩傷真的沒問題嗎?這邊我一個人照顧得來的。」
「小事,煎個藥而已,而且剛才回村桐已經幫我做過治療了。」
我們就這樣隔著六床傷患對話。但因為這些人不是陷入昏迷就是熟睡,相對於戶外的嬉鬧聲,房內竟安靜得連煎藥和換藥的細微聲響,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雖然要佟別擔心,但左肩仍舊隱約傳來痛楚,前不久婉拒元素治療時,阿萊娜臉上不贊同的神情到現在還揮之不去。煩死了,我為什麼要那麼在意她?我忍不住開啟話題來轉移注意力:「不過,本來以為是綁架,沒想到妳們只是被召喚過來負責伙食,還兼任治療師。」
佟並未馬上接話,片刻後只簡短說「彼此彼此」,等包紮告一個段落,才又緩緩開口:「只是,我們帶上的囤糧一下就吃光了。」
我立刻回想起兩個時辰前進村的景況,那一大袋藍薯根本是在頃刻間瓜分殆盡。「接下來是不是該趕快離開?多了我們幾張嘴,餓死的速度可能更快——」
「這種情況,是不是死了反而乾脆?」
我抬頭看向佟,她正面不改色地將沾滿膿血的髒紗布處理掉。
「剛到的時候,這村子裡大多數的人虛弱得跟死了沒兩樣。很多人是真的餓死了,就埋在這屋子的後面。」她用清水洗淨雙手,緩緩踱步過來,盯著窗外那群跑跳的身影。「那棵松露木,就好像這座村莊一樣。」
「⋯⋯妳覺得人能輕易決定去死嗎?」
面對我突然的提問,這次換她陷入短暫的沈默。
「那要看有多自私。」
我凝視著佟高瘦的側影,思考著這個回應。凌遲般地等待身心煎熬的死亡,這樣活著有意義嗎?如果夠自私,就可以選擇自我了斷,甚至是了斷雙生,兩者意義是相同的,皆能達到解脫的目的。對雙生而言,死亡並不值得害怕,因為永遠有彼此作陪。所以剩下的問題是:如果雙生的其中之一還眷念著世界呢?
不怕死,不代表不想活。
我停下搧風的動作,緩慢而仔細地將沉沉的藥壺從小爐上移開。香氣濃郁,這就是能挽留生命的味道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我覺得這股香氣很是迷人。
「我們見過妳哥哥,安。」
佟冷不防的發言讓我的手僵在半空中,藥壺差點整個打翻。
「他要我們教他古語。妳那時提出相同的請求時,我就想告訴妳——」
離我最近的床上忽然傳來斷續的呻吟聲,把我們都嚇了一跳。我急急放下手中藥壺,在床頭的水盆浸溼乾淨毛巾,替剛甦醒的九鐳擦拭額上的汗珠。他的雙眼逐漸聚焦,乾裂而無血色的嘴唇細微地動了動,卻沒有確實發出聲音。我附耳想聽清楚空氣裡微幅的震動,但我的卡沃斯語還沒好到能辨別這種細微的發音,於是朝佟發出了求救的訊號。她傾過身來,側耳細聽了半晌,臉色一沉。
「怎麼樣?」我緊張地問。
「他要見他妹妹。妳在這看著,我很快就回來。」佟壓低嗓音,轉身之前又補了一句:「別讓他死了。」
說畢,她飛也似地離開房間,徒留我和重傷的自衛隊隊長大眼瞪小眼。聽桐說,在她們抵達前村裡已經長達一週沒有什麼可以吃了,而九鐳一直都在外巡守,根本來不及補充到糧食。這傢伙竟在這種身體狀況下以一敵多,真是不要命了!要不是我先不注意受了暗算,他也不至於傷成這樣⋯⋯我正覺歉疚,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纏繞在胸口的繃帶又隱約滲出血跡。
「喂,你可千萬別死啊!」
我起身想取藥,九鐳卻用長了粗繭的手抓住我的指頭,從那細瘦的手掌傳來超乎尋常的力道。我訝異地看著他,他粗重地喘著氣,凹陷的雙頰原本已經面無血色,一對眸子此刻卻閃著異樣的神采,近乎懇求地盯著我瞧。那對乾裂的嘴唇蠕動,發出了連串氣音,但是我壓根沒法搞懂這個性命垂危的男人想要跟我說什麼。
見我毫無反應,他面露著急神色,加強手上勁道,硬是把我扯近。我沒想到他虛弱至此還能有這種力氣,一個踉蹌失去重心,眼見整個上半身就要向他傾倒,突然感覺身後有人扣住我的腰,即時抱住我往後拉。
「阿⋯⋯萊娜?」
「幸好窗戶沒鎖。」她沒事般地笑著說:「不然這一壓下去可能真的會死人。安,妳看他是不是有話想說?」
「妳先放開。」我有些困窘地挪開她的手,另一隻手卻依舊被九鐳抓得死緊。「你也是——算了,呃,阿萊娜,我看他好像真的有急事想跟我說,妳能聽懂嗎?」
「他問『妳是怎麼做到的?』」
「啊?」
「他說『快教我吧。』」
我看著緊握著我手的九鐳,腦袋飛快運轉。「該不會是指雙生的事吧?」
聽了我的推論,阿萊娜以拳擊掌,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妳的事在短時間內傳遍全辛鐸,有可能消息也在卡沃斯境內傳開了。」她若有所思地看著神情難掩激動的九鐳,目光轉移到我這裡來:「這個人在問妳,是怎麼一個人活下來的。」
「混帳東西!你想丟下我一個人去死嗎?」
我不及回應九鐳的問題,門口就響起一道飽含慍怒的渾厚嗓音,音質和九鐳的如出一轍。我回頭張望,那名站在佟身邊的嬌小女子,應該就是帕拉迪村的村長了。
身型嬌小的女子大步邁向我們這床,氣勢凌人地掃視過站在床邊的我和阿萊娜,眼神在我被緊握著的手指上停留了一陣子,接著銳利望向床上奄奄一息的傷者。原本她雙目裡燃燒的怒火在看見哥哥的模樣時,一下子流轉出了不捨的波光。這對雙生就這樣凝視著彼此,從敞開窗戶透進來的孩童嬉鬧聲,此刻聽起來特別嘹亮。
九鐳又細微地吐出了一連串意義不明的聲音,阿萊娜看了我一眼,繼續翻譯起來:「『九雷,我撐不久了,但是妳絕不能死。』」
「那就給我活著,混帳!」
「『我快死了,妳一定也能感應到,自欺欺人沒有用處。』」
「⋯⋯閉嘴!我有不能死的理由,九鐳。」
「『所以我才問的,獨自活著的方法。看看這兩個人!』」
阿萊娜慢條斯理地說完,蹙起眉頭補充:「真是的,我和安怎麼了?所以說我不喜歡他⋯⋯」我用眼角餘光瞥見她正在看我,但我忙著釐清現下狀況。
九雷身為村長,肩負著照顧全村的責任,村內大小事務都是由她統籌,包括編制自衛隊、伙食與醫療團隊,更要經手在戰亂期間幾乎全面崩潰的財政。雖然聽聞戰爭已到尾聲,但近來饑荒嚴重,這村子一旦失去她,跟等死沒有兩樣。而身為全村領導者的雙生,九鐳卻選擇擔任危險度最高的自衛隊隊長一職。
「早知如此,幹嘛去跟天殺的葛瓦特士兵對幹?」
「『妳要我讓隊員去冒險,自己躲起來?他們也是妳心心念念的村民啊。』」
說到這裡,傷者猛烈地咳嗽起來,怕他咳一咳直接回歸虛無,我連忙遞了水過去,一邊對雙手抱胸的村長使眼色,讓她別刺激自己的哥哥,但效果似乎不太顯著。她沉默地看著我動作,某一刻我以為她要上前來拍掉我餵著九鐳喝水的手,但她最後只是深吸了口氣,換上一副比較冷靜的口吻繼續說話。
「做事要權衡輕重,九鐳,你知道村子不能沒有我,就該珍惜自己的生命。搞成現在這個鬼樣子,要是我因為這樣死了,全村跟著滅掉,到時犧牲的可不只有自衛隊隊員而已。」
「『跟妳一樣,我只是在用我的方式守護大家。』」
「那你就得有把握自己能活著,混帳東西!我可不能現在就死。」
「『妳還是一樣不聽人說話。所以我才要問怎麼才能讓妳能獨自活下去。』」
「給我閉嘴,總之在我的任務完成前,不准死!」
九雷僵硬地拋下最後這句話,轉身離開房間,徒留我們幾個面面相覷,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反應。床上的九鐳又咳了一陣,嘴裡都咳出血來,臉色慘白得嚇人,卻依舊死死地握著我的手。「放開,繼續握著也不會讓你能獨自去死。」說罷,我卻沒感到手上傳來的力道有半分放鬆的意思。
阿萊娜見狀,纖長的手指輕彈,元素的能量便輕柔地將我們的手分開。九鐳露出詫異的神情,阿萊娜一臉理所當然地對他說:「安已經說了不喜歡,就該尊重她的意思,你妹妹也是,應該尊重你的意願。她能做她的村長,你當然也可以做自衛隊隊長,沒有理由誰得為了誰放棄志向。」
沒有理由誰得為了誰放棄志向。雙生雖然相生相繫,卻有各自不同的理想——當這樣的理想有所歧異,甚至在某些情況產生牴觸時,必然得有一方讓步。
否則雙生之間的緊密連結,最終只能淪為沉重的枷鎖。
把固執的傷者交給佟處理,雖然有些過意不去,但現在的狀況總不能置之不理:在九鐳的身體繼續惡化以前,必須找他妹妹談談。我快步走出屋子,阿萊娜二話不說就跟了上來,結果我們沒費太多力氣,就在村頭的一間簡陋小茅屋——美其名為村長辦公處——找到了九雷。她正埋首紙堆,專心致志地刷刷刷揮著毫。
只是我們前腳才踏進門,她便頭也不抬地說:「不可以,我不准。」
我嘆了口氣。「不是准不准的問題,而是我根本沒辦法完成九鐳的願望,會變成現在這樣,不是出於我的意願。所以妳現在要擔心的是,怎麼讓妳哥哥活下來。」
九雷停下了手裡騰飛的筆,閉上眼,緩慢而艱難地用雙手按摩著太陽穴,低沉憂傷的嗓音不知怎麼讓我打了個冷顫。「我知道他快死了,也知道我救不了他。」
「⋯⋯都什麼狀況了,妳怎麼能試也不試就這樣斷言?」
她毫無預警地拉開椅子站起身,大步繞過我們,在茅屋的門口停下腳步,指著正對面的那株焦黑松露木的方向。
「這棵樹往後走半個時辰,會抵達一座很小的雷本湖,歸我們轄區管。上一次雙輪月夜才誕生的孩子,才多大?又餓又病的,一個拉著一個死去,到現在已經死得剩下最後一對了。」
我沉默不語,等著九雷與外貌不太相符的渾厚低音再度響起。
「離下一次月輪流轉也沒剩多久,村民都已經快要活不成,哪有心力再照顧新生命?戰亂幾年來,有多少孩子沒來得及長大就死了?我常常想,雷本湖是不是只是很有效率地在回收利用這些生命,一切都好像在開一場惡劣至極的玩笑一樣,真差勁。但我們能怎麼辦?都來到這世界了,死了還不是會再被湖吐出來,不如苟活。正好我生得有能力,所以,我要讓村子過得更好!但是近來真的到極限了。」
說到這裡,她原本堅毅的臉部線條柔軟了下來,彷彿堅不可摧的生存意志一層層一層層在剝落、削弱。「身體強健的村民都自告奮勇成為自衛隊隊員——該死的葛瓦特連我們小小的村子也不肯放過,三不五時的攻擊跟掠奪——英勇的村民一直不見一直不見,沒人耕種沒人狩獵,往附近城鎮的通路也被截斷,我們已經走投無路了。」
「所以妳才會出動威西塔,到處尋找身上有糧食的人。」
聽見我的話,九雷露出了淒惻的苦笑。
「說得好聽點,是請求外來者的憐憫,但說穿了,不過就是在搶劫而已。沒想到妳們竟然還主動幫忙照料傷患、陪無聊慌了的孩子玩,光這兩點,我就不知道該怎麼回報了。身為村長,拚命想讓大家過上更好的日子,結果呢?到頭來,只會幹些搶匪的行為,現在還看眼睜睜看著九鐳去死,嘴上說著都是他的錯,心裡卻暗自慶幸這荒謬至極的日子,這無止盡的責任,總算都要結束了。」
那雙湛藍色鷹眼,就像海面映出火紅的夕日,波光粼粼。
「真是爛透了,我這個人。」
日輪往東方的天際爬,向地平線緩緩滾去,把戶外屋舍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九雷倚著門的身影雖然嬌小,看上去卻覺得巨大,除了她雄渾有力的聲音撐開了她的形象之外,一定還有些什麼原因。
「我感受到了,被威西塔催眠的時候,那股濃厚的情緒。是妳吧?」
我向九雷前進了幾步,她不解地看著我,我一字字清晰而緩慢地說:「凝聚出威西塔的妳,透過它們施放了催眠術,讓我看見的那些畫面,都是妳的記憶吧?那時候我感受到的情緒,濃烈得不只是悲傷,也不只是痛苦,而是這些情感疊加久了,慢慢釀成的意念。懷有這種意念的人,才不會是爛人。」
我將手放在心口上,希望能透過誠懇的口吻直接傳遞這個訊息:「我很尊敬你們,很尊敬妳,九雷。」
從她的臉部表情看不出特別的情緒,但是她沉默了一會兒,嘴角揚起了微笑的弧度。「妳們的故事,我很好奇。要是真的能像妳們一樣,或許活著——應該說,決定要不要活著——能比現在更容易一些吧。」
而此一現象在「個人」與「個人」的互動之間,竟不復存。使用「我」指稱「自我」,「我們」指稱自我與自己之外的個人,「你」、「他」指稱自己之外的個人,「你們」、「他們」指稱自己之外的非雙生群體,以上的人稱代詞使用無一不符合詞彙涵義。有鑑於此,致使語意矛盾的關鍵必然與「雙生」概念的引入密切相關。
換言之,語言的形成或許早於「雙生」的存在。然而,何以有此可能性?
——摘錄自〈從語意矛盾試論自我之形成〉,龍里尼斯(生卒年不詳)著
寧靜的室內滿盈著暖洋洋的藥草香。
而僅隔著一扇窗,活力充沛的叫喊與這樣的安寧形成了奇異的對比。
「咚咚!」「啊——哪哪!」「咚咚咚!」「哪哪!」
曠野上此起彼落的呼喚帶著濃烈的異國口音,以至於乍聽之下難以分辨是在呼喊誰。混亂的呼喝,伴隨孩子們的嬉笑,原本蒼白而荒涼的村落因而增添了一分生氣。我隔著老舊的窗櫺循聲望去,遠遠地瞧見小傢伙們正奮力往那棵光禿的樹上爬,沒了樹葉遮蔽,可以清楚看到桐和阿萊娜在上頭跟孩子們招手。
十人合抱的大樹,基底盤根錯節向地下紮,枝椏縱橫交錯往天上長,看上去宏偉至極。初見時,我望著它說不出話來,因為我從沒想過松露木可以生得如此壯麗,洛洛亞城郊那片樹林全然無法比擬。然而那股相同的香氣,卻使我加倍思念走過那條林蔭大道的滋味。
「可惜幾乎死透了,那棵樹。」
佟用一向淡漠的口吻說出理應是感嘆的語句,讓我一時之間分辨不出她是真的為此感到惋惜,還是就只是在陳述一件事實而已。既然都說了可惜,怎麼能不表達相應的情緒呢?真好奇她是怎麼做到的,像我就不行,再怎麼樣都抑制不了這樣的惋惜流淌在話語裡,即使只是在講述事實。
想著這不知所謂的瑣事,我收回被嘻鬧聲給牽引去的目光,強迫自己把注意力轉移到手邊的工作上。窗邊的長桌上堆滿了醫療用品,包括包紮傷口用的紗布與繃帶、針對外傷的各式草藥,還有眼前這壺內服藥湯正在小爐上蒸著白煙。
我彎下身來,用扇子將爐火弄得劈啪作響。佟正在房間另一頭替傷患換藥,見我賣力搧風,悠悠飄來一句:「小心煮焦。」
「我知道怎麼掌控火侯啦。妳見我把煎餅煎壞過嗎?」
「說得也是,妳和桐不一樣。」順口損了一下正在外頭陪孩子玩耍的姐姐,佟說完頓了頓,又問:「妳的肩傷真的沒問題嗎?這邊我一個人照顧得來的。」
「小事,煎個藥而已,而且剛才回村桐已經幫我做過治療了。」
我們就這樣隔著六床傷患對話。但因為這些人不是陷入昏迷就是熟睡,相對於戶外的嬉鬧聲,房內竟安靜得連煎藥和換藥的細微聲響,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雖然要佟別擔心,但左肩仍舊隱約傳來痛楚,前不久婉拒元素治療時,阿萊娜臉上不贊同的神情到現在還揮之不去。煩死了,我為什麼要那麼在意她?我忍不住開啟話題來轉移注意力:「不過,本來以為是綁架,沒想到妳們只是被召喚過來負責伙食,還兼任治療師。」
佟並未馬上接話,片刻後只簡短說「彼此彼此」,等包紮告一個段落,才又緩緩開口:「只是,我們帶上的囤糧一下就吃光了。」
我立刻回想起兩個時辰前進村的景況,那一大袋藍薯根本是在頃刻間瓜分殆盡。「接下來是不是該趕快離開?多了我們幾張嘴,餓死的速度可能更快——」
「這種情況,是不是死了反而乾脆?」
我抬頭看向佟,她正面不改色地將沾滿膿血的髒紗布處理掉。
「剛到的時候,這村子裡大多數的人虛弱得跟死了沒兩樣。很多人是真的餓死了,就埋在這屋子的後面。」她用清水洗淨雙手,緩緩踱步過來,盯著窗外那群跑跳的身影。「那棵松露木,就好像這座村莊一樣。」
「⋯⋯妳覺得人能輕易決定去死嗎?」
面對我突然的提問,這次換她陷入短暫的沈默。
「那要看有多自私。」
我凝視著佟高瘦的側影,思考著這個回應。凌遲般地等待身心煎熬的死亡,這樣活著有意義嗎?如果夠自私,就可以選擇自我了斷,甚至是了斷雙生,兩者意義是相同的,皆能達到解脫的目的。對雙生而言,死亡並不值得害怕,因為永遠有彼此作陪。所以剩下的問題是:如果雙生的其中之一還眷念著世界呢?
不怕死,不代表不想活。
我停下搧風的動作,緩慢而仔細地將沉沉的藥壺從小爐上移開。香氣濃郁,這就是能挽留生命的味道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我覺得這股香氣很是迷人。
「我們見過妳哥哥,安。」
佟冷不防的發言讓我的手僵在半空中,藥壺差點整個打翻。
「他要我們教他古語。妳那時提出相同的請求時,我就想告訴妳——」
離我最近的床上忽然傳來斷續的呻吟聲,把我們都嚇了一跳。我急急放下手中藥壺,在床頭的水盆浸溼乾淨毛巾,替剛甦醒的九鐳擦拭額上的汗珠。他的雙眼逐漸聚焦,乾裂而無血色的嘴唇細微地動了動,卻沒有確實發出聲音。我附耳想聽清楚空氣裡微幅的震動,但我的卡沃斯語還沒好到能辨別這種細微的發音,於是朝佟發出了求救的訊號。她傾過身來,側耳細聽了半晌,臉色一沉。
「怎麼樣?」我緊張地問。
「他要見他妹妹。妳在這看著,我很快就回來。」佟壓低嗓音,轉身之前又補了一句:「別讓他死了。」
說畢,她飛也似地離開房間,徒留我和重傷的自衛隊隊長大眼瞪小眼。聽桐說,在她們抵達前村裡已經長達一週沒有什麼可以吃了,而九鐳一直都在外巡守,根本來不及補充到糧食。這傢伙竟在這種身體狀況下以一敵多,真是不要命了!要不是我先不注意受了暗算,他也不至於傷成這樣⋯⋯我正覺歉疚,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纏繞在胸口的繃帶又隱約滲出血跡。
「喂,你可千萬別死啊!」
我起身想取藥,九鐳卻用長了粗繭的手抓住我的指頭,從那細瘦的手掌傳來超乎尋常的力道。我訝異地看著他,他粗重地喘著氣,凹陷的雙頰原本已經面無血色,一對眸子此刻卻閃著異樣的神采,近乎懇求地盯著我瞧。那對乾裂的嘴唇蠕動,發出了連串氣音,但是我壓根沒法搞懂這個性命垂危的男人想要跟我說什麼。
見我毫無反應,他面露著急神色,加強手上勁道,硬是把我扯近。我沒想到他虛弱至此還能有這種力氣,一個踉蹌失去重心,眼見整個上半身就要向他傾倒,突然感覺身後有人扣住我的腰,即時抱住我往後拉。
「阿⋯⋯萊娜?」
「幸好窗戶沒鎖。」她沒事般地笑著說:「不然這一壓下去可能真的會死人。安,妳看他是不是有話想說?」
「妳先放開。」我有些困窘地挪開她的手,另一隻手卻依舊被九鐳抓得死緊。「你也是——算了,呃,阿萊娜,我看他好像真的有急事想跟我說,妳能聽懂嗎?」
「他問『妳是怎麼做到的?』」
「啊?」
「他說『快教我吧。』」
我看著緊握著我手的九鐳,腦袋飛快運轉。「該不會是指雙生的事吧?」
聽了我的推論,阿萊娜以拳擊掌,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妳的事在短時間內傳遍全辛鐸,有可能消息也在卡沃斯境內傳開了。」她若有所思地看著神情難掩激動的九鐳,目光轉移到我這裡來:「這個人在問妳,是怎麼一個人活下來的。」
「混帳東西!你想丟下我一個人去死嗎?」
我不及回應九鐳的問題,門口就響起一道飽含慍怒的渾厚嗓音,音質和九鐳的如出一轍。我回頭張望,那名站在佟身邊的嬌小女子,應該就是帕拉迪村的村長了。
身型嬌小的女子大步邁向我們這床,氣勢凌人地掃視過站在床邊的我和阿萊娜,眼神在我被緊握著的手指上停留了一陣子,接著銳利望向床上奄奄一息的傷者。原本她雙目裡燃燒的怒火在看見哥哥的模樣時,一下子流轉出了不捨的波光。這對雙生就這樣凝視著彼此,從敞開窗戶透進來的孩童嬉鬧聲,此刻聽起來特別嘹亮。
九鐳又細微地吐出了一連串意義不明的聲音,阿萊娜看了我一眼,繼續翻譯起來:「『九雷,我撐不久了,但是妳絕不能死。』」
「那就給我活著,混帳!」
「『我快死了,妳一定也能感應到,自欺欺人沒有用處。』」
「⋯⋯閉嘴!我有不能死的理由,九鐳。」
「『所以我才問的,獨自活著的方法。看看這兩個人!』」
阿萊娜慢條斯理地說完,蹙起眉頭補充:「真是的,我和安怎麼了?所以說我不喜歡他⋯⋯」我用眼角餘光瞥見她正在看我,但我忙著釐清現下狀況。
九雷身為村長,肩負著照顧全村的責任,村內大小事務都是由她統籌,包括編制自衛隊、伙食與醫療團隊,更要經手在戰亂期間幾乎全面崩潰的財政。雖然聽聞戰爭已到尾聲,但近來饑荒嚴重,這村子一旦失去她,跟等死沒有兩樣。而身為全村領導者的雙生,九鐳卻選擇擔任危險度最高的自衛隊隊長一職。
「早知如此,幹嘛去跟天殺的葛瓦特士兵對幹?」
「『妳要我讓隊員去冒險,自己躲起來?他們也是妳心心念念的村民啊。』」
說到這裡,傷者猛烈地咳嗽起來,怕他咳一咳直接回歸虛無,我連忙遞了水過去,一邊對雙手抱胸的村長使眼色,讓她別刺激自己的哥哥,但效果似乎不太顯著。她沉默地看著我動作,某一刻我以為她要上前來拍掉我餵著九鐳喝水的手,但她最後只是深吸了口氣,換上一副比較冷靜的口吻繼續說話。
「做事要權衡輕重,九鐳,你知道村子不能沒有我,就該珍惜自己的生命。搞成現在這個鬼樣子,要是我因為這樣死了,全村跟著滅掉,到時犧牲的可不只有自衛隊隊員而已。」
「『跟妳一樣,我只是在用我的方式守護大家。』」
「那你就得有把握自己能活著,混帳東西!我可不能現在就死。」
「『妳還是一樣不聽人說話。所以我才要問怎麼才能讓妳能獨自活下去。』」
「給我閉嘴,總之在我的任務完成前,不准死!」
九雷僵硬地拋下最後這句話,轉身離開房間,徒留我們幾個面面相覷,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反應。床上的九鐳又咳了一陣,嘴裡都咳出血來,臉色慘白得嚇人,卻依舊死死地握著我的手。「放開,繼續握著也不會讓你能獨自去死。」說罷,我卻沒感到手上傳來的力道有半分放鬆的意思。
阿萊娜見狀,纖長的手指輕彈,元素的能量便輕柔地將我們的手分開。九鐳露出詫異的神情,阿萊娜一臉理所當然地對他說:「安已經說了不喜歡,就該尊重她的意思,你妹妹也是,應該尊重你的意願。她能做她的村長,你當然也可以做自衛隊隊長,沒有理由誰得為了誰放棄志向。」
沒有理由誰得為了誰放棄志向。雙生雖然相生相繫,卻有各自不同的理想——當這樣的理想有所歧異,甚至在某些情況產生牴觸時,必然得有一方讓步。
否則雙生之間的緊密連結,最終只能淪為沉重的枷鎖。
把固執的傷者交給佟處理,雖然有些過意不去,但現在的狀況總不能置之不理:在九鐳的身體繼續惡化以前,必須找他妹妹談談。我快步走出屋子,阿萊娜二話不說就跟了上來,結果我們沒費太多力氣,就在村頭的一間簡陋小茅屋——美其名為村長辦公處——找到了九雷。她正埋首紙堆,專心致志地刷刷刷揮著毫。
只是我們前腳才踏進門,她便頭也不抬地說:「不可以,我不准。」
我嘆了口氣。「不是准不准的問題,而是我根本沒辦法完成九鐳的願望,會變成現在這樣,不是出於我的意願。所以妳現在要擔心的是,怎麼讓妳哥哥活下來。」
九雷停下了手裡騰飛的筆,閉上眼,緩慢而艱難地用雙手按摩著太陽穴,低沉憂傷的嗓音不知怎麼讓我打了個冷顫。「我知道他快死了,也知道我救不了他。」
「⋯⋯都什麼狀況了,妳怎麼能試也不試就這樣斷言?」
她毫無預警地拉開椅子站起身,大步繞過我們,在茅屋的門口停下腳步,指著正對面的那株焦黑松露木的方向。
「這棵樹往後走半個時辰,會抵達一座很小的雷本湖,歸我們轄區管。上一次雙輪月夜才誕生的孩子,才多大?又餓又病的,一個拉著一個死去,到現在已經死得剩下最後一對了。」
我沉默不語,等著九雷與外貌不太相符的渾厚低音再度響起。
「離下一次月輪流轉也沒剩多久,村民都已經快要活不成,哪有心力再照顧新生命?戰亂幾年來,有多少孩子沒來得及長大就死了?我常常想,雷本湖是不是只是很有效率地在回收利用這些生命,一切都好像在開一場惡劣至極的玩笑一樣,真差勁。但我們能怎麼辦?都來到這世界了,死了還不是會再被湖吐出來,不如苟活。正好我生得有能力,所以,我要讓村子過得更好!但是近來真的到極限了。」
說到這裡,她原本堅毅的臉部線條柔軟了下來,彷彿堅不可摧的生存意志一層層一層層在剝落、削弱。「身體強健的村民都自告奮勇成為自衛隊隊員——該死的葛瓦特連我們小小的村子也不肯放過,三不五時的攻擊跟掠奪——英勇的村民一直不見一直不見,沒人耕種沒人狩獵,往附近城鎮的通路也被截斷,我們已經走投無路了。」
「所以妳才會出動威西塔,到處尋找身上有糧食的人。」
聽見我的話,九雷露出了淒惻的苦笑。
「說得好聽點,是請求外來者的憐憫,但說穿了,不過就是在搶劫而已。沒想到妳們竟然還主動幫忙照料傷患、陪無聊慌了的孩子玩,光這兩點,我就不知道該怎麼回報了。身為村長,拚命想讓大家過上更好的日子,結果呢?到頭來,只會幹些搶匪的行為,現在還看眼睜睜看著九鐳去死,嘴上說著都是他的錯,心裡卻暗自慶幸這荒謬至極的日子,這無止盡的責任,總算都要結束了。」
那雙湛藍色鷹眼,就像海面映出火紅的夕日,波光粼粼。
「真是爛透了,我這個人。」
日輪往東方的天際爬,向地平線緩緩滾去,把戶外屋舍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九雷倚著門的身影雖然嬌小,看上去卻覺得巨大,除了她雄渾有力的聲音撐開了她的形象之外,一定還有些什麼原因。
「我感受到了,被威西塔催眠的時候,那股濃厚的情緒。是妳吧?」
我向九雷前進了幾步,她不解地看著我,我一字字清晰而緩慢地說:「凝聚出威西塔的妳,透過它們施放了催眠術,讓我看見的那些畫面,都是妳的記憶吧?那時候我感受到的情緒,濃烈得不只是悲傷,也不只是痛苦,而是這些情感疊加久了,慢慢釀成的意念。懷有這種意念的人,才不會是爛人。」
我將手放在心口上,希望能透過誠懇的口吻直接傳遞這個訊息:「我很尊敬你們,很尊敬妳,九雷。」
從她的臉部表情看不出特別的情緒,但是她沉默了一會兒,嘴角揚起了微笑的弧度。「妳們的故事,我很好奇。要是真的能像妳們一樣,或許活著——應該說,決定要不要活著——能比現在更容易一些吧。」